回来那日文莞一路上一句话也不吭,四个人坐在宽敞舒适的马车上,她就有本事对他视而不见。
程化老夫妇说话时她会微笑不语、点头认同,轮到他开口,火灾主被撞伤的苦痛便适时而快速发作,顺势闭眼皱眉,回避他的问候。
她对十年前接受了他的恩、却伤了品轩的事非常介意,多年前便决定自立,而且逐步一一实现;不料乾坤扭转,如今又被囚囿在翰汇庄的恩里,可想而知,她现在心里头非常不痛快。
罢了,谁让他十年前便错了。怎知生性严酷的他不小心在她幼小心灵留下阴影,为了将误会冰释,主动示好是必然的。
正巧,她说不要人伺候,但伤者病患没有人在旁端药怎么行?她不要别人,那好,就他了,趁这机会亲自出马。
他去厨房端了药,也知道那些家仆自瞪口呆的眼神说了什么。
“不就端碗药,犯得着大惊小怪?”
他凌厉眸光狠狠一扫,大家又低头默默做事了。
端着药前往文莞所居的厢房,他的心里胀满了无以名状的期待,至于期待什么,自己不很清楚,直到他看到了文莞与品轩的谈笑……
她笑了?对着品轩……她开心地笑了!
他的热情顿时被泼了冷水,脸色很难看。此情此景他忘了方才的决心,又回复往昔的冷酷。
“品轩,你是故意还是健忘?”
为了再次惩罚他的轻浮,也为了定他的性,殷品尧丢了一堆习字帖,让他修身养性写书法去。
“不敢!”真像羊遇见恶狼,豪情壮志全歪了。“阿莞,有空再来找你,反正来日方长。”
落荒而逃。真的,文莞此时的观感只有这四个字可形容!
”喝药吧。”
见他端药前来,文莞顿觉讶异,殷家奴仆何其多,要他大少爷出马?她抿唇,接过碗,不甚起劲地说:“一会儿再喝。”
“在我眼下,逃避躲不过,拖延亦未能幸免。文莞,我不会走开,除非你把药喝了。先提醒你,冷药更难入口。”
其实她最想回避的人是他,偏偏进了翰汇庄,想擦身而过都难。她神情淡然:“我这不起跟的人,何德何能劳您大驾?”
“不要随侍丫头,文莞,你这可是逼我。”
出言似冬雪夜风刮来般的刺疼,令她精神一凛。
逼?这样言语挤兑,她怎么受得了广有手有脚,我可以自己动手,唯一求过你别理会我,你听了吗?逼,我什么身份地位?逼得了我的恩人、翰汇庄的殷大少?”
“瞧,这不是精神多了。”
她一怔,他居然只是戏弄!将激浮的心收起,凝眸而视。
定定看着她,审度的眼表露无遗,知道她不平。而他气态雍容,仿似占上风的对奕者。
她久久才开口:“本来我以为够明白,可是现在我感受更深刻,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品轩怕你?”
他淡淡地勾起唇线。“因为我够坚毅。”
“那表示你强硬。”
“执着自己的决定有什么不对?”
执着跟偏执有时是两兄弟。“你应该知道执着加诸在别人身上就是霸道了。”
“说的是对你还是品轩?”
“都有。”
“我可以毫无责任使命,任一家子自生自灭?”
要扛这一大家族可不容易,没有过人的刚强难以成事。
“收回前言,我与品轩不同。品轩姓殷,我不是,你可以教养殷家子弟,我可以婉谢你的帮助。”
“找个人嫁了,我从此撒手不管。”
“拘泥不化!”
“那不,咱们慢慢熬。”
“莫名其妙!”
“祖孙三人的家给火烧得只剩灰烬,更莫名其妙。你们跟谁结怨了?”
“我们很单纯,那只是意外。”
“会有那么彻底的意外?”
“有你这种彻底的专制,就不许有我们这种彻底的意外?”
事后他曾去探察,现场留有诸多疑点,但文莞在气头上问不出所以然,他不再与她争辩,端药至她面前。“喝药。”
她轻拢秀眉,将黑乌乌的药汁送人口。
“文莞,对我生气,伤的可是你不是我。”
她皱了眉头,口中残留的余苦难于启齿。
“为什么要争那口气?他人的看法我一向不在意,那包括你。我只做自己应该做的事。”
文莞顺了口气说道:“我不好强,也不想与人一争长短,我只想平顺安稳过日子。背负你的恩,让我活得不够理直气壮。”
又回到原点了。“找个人嫁,你就能摆脱我。”
“或许我太自私,我只想奉养我亲近的爷爷奶奶,嫁了人,身份不一样,不能再跟着自己的意念走。或许我的个性适合乡居僻静的生活,只要能温饱,已是心满意足丁。”
“烫手山芋。”
“我?”她不解,无欲无求,怎么成了棘手人物?
像看透了她的疑惑。“什么都不要才难缠。为什么退了我的月银?”
“当我跟你借的,天公地道。”
跟他讨价还价!他的眼神突然冷了下来。
“当初是我跟你爹的承诺,你凭什么要求?何况你的要求抵触了我的原则。”
她火了,顺着他的原则,必须牺牲她的,算哪门子道理!
“就为了虚无的原则,可以不顾我的感受?活生生的我站在你面前,谈话的是我,手心向上接受你施与的也是我,为什么偏拿我往生的爹压盖我的本意?”
“那不叫虚无,那是我内心所拿捏作人处事的准则。我悖离公理正义了吗?没有。当你还是小女孩的时候,我在心里便已决定要让你衣食无缺的成长,这是我对你爹的承诺。你想摆脱我,可以,你嫁人,程化夫妇我来照顾。”
简直快听不下去了,她气不打一处来:“你顽固!不知变通!不可理喻!”
知道自己占了上风,他悠哉地说:“我给你派个丫鬟。”
她偏头斜眼对上他。“殷品尧,你这是逼我,!我已经够无奈了,落在一个我不想居留的地方,现在又要找一个人费事服侍我,那可折煞我啦!我人微命薄,没那福分。”
她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便脱口而出:
“任重道远,死而后已;难道你想逼死我,好一劳永逸?”
古圣贤是说自己死了才能卸下重任,如果他违背常义,换她这个重担死了,他才一了百了,那她死得可冤枉了!难怪他硬要留她在翰汇庄,思想行踪好掌握,一步步逼迫她,能揉成他要的形状最好,如果自己一味对抗,再三想不开,气绝的就是她自己了!
殷品尧真是啼笑皆非,她这什么脑袋!“你累了。”
她撑开大眼。“没有比现在更清醒了!”
“不,我确定你累了。”由她语无伦次的状态,他下了结论。
“自以为是。”
“不晕不痛,身子没发烫?”
“一切正常。”问这干嘛!
“那么……是你脑子有问题?”
“你才食古不化!”
今天这次短暂交谈,她不知骂了多少次,而他总是八风吹不动,是素养好还是城府深?他平淡的口气总会激怒她,是故意还是天性恶劣?为什么她的好脾气不见了,而他却是闲适优雅?
“年纪到了不嫁人,现在又胡言乱语、妄想被害,表示你与常人不同。”
“防人之心不可无。”
他淡淡地说:“随你。”拿回空碗,走时不忘拿话刺她:“你得好好保重,万一有什么不测,可大大便宜了我。你那些话我一点也不反对,因为我肩上的担子,确实要等你死而后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