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普知道他指的是当年因为远游,而未及救治孙策一事,遂赶紧说:“生死有命,伯符之逝,只能算是我江东福薄;但这次与曹贼决战,能得神医相助,不啻是为我全军将士预先开下了一帖安心药方,待会儿上阵,江东儿郎必是个个皆奋勇杀敌,锐不可挡。”
“程公说起话来,中气十足,果真是老当益壮,”华佗抚着长须说:“所以这‘气’嘛,就该用在当用的地方。”程普方才一愣,还来不及说些什么,已经先听见一个悦耳的女声接口道:“师父,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那个闲情逸致开程公玩笑。”
华佗闻言仰头大笑,程普则转向出声的方向,惊喜交加的说:“楚娃儿,你也来了?!”
“是,楚楚向右部督问安,怎么?不会不准女子出现在这即将展开激战的舞台吧?”
程普呵呵笑道:“什么右部督,你不觉得叫起来挺拗口的吗?现在我都让他们直接称公瑾‘都督’,省得‘左部督’、‘右部督’的,碰到报告紧急的军情,说话又结巴的手下,我还真怕会闪了他们的舌头。”
在一片笑声当中,也只有华佗敢继续直言:“真是那样的话,我还懂得医,可不懂得医心胸狭窄症。”
程普也只得连连拱手告饶。“行了,行了,老哥哥,我知道自己先前是闹了点脾气,不过连公瑾都不介意了,你是不是也可以行行好,就别再提了嘛。”
“哦?你也懂得不好意思啊?所以我说你那哪叫做闹脾气,根本就是不折不扣的闹笑话。”说到这里,华佗也觉得够了,立刻将话锋一转道:“不过你要求归要求,我看头一个不肯改称呼的,定然就是周郎吧。”
“你连这都猜得到?!果然是神仙。”程普赞叹。
“师父他只不过是熟悉人性罢了。”华佗另一名弟子彭鹤代师解释:“右部督——”
“又来了,又来了,”程普连连摆手说:“将士们是有令不得不从,但你们总可以不叫吧。”
“我们也是奉吴侯之命过来帮忙的,怎可不叫?”楚楚与同门师兄一搭一唱,硬是要逗老将军开心。
“什么奉吴侯之命?”程普这下总算能够还击了。“既是来帮忙的,自然是他请来的啰;楚娃儿,是你起的头,便由你收尾,你啊,还是跟着小桩儿喊我爷爷来得顺耳些;对了,说到小桩儿,他有没有跟你一起来呀?”
“师父,您瞧这一仗……?”楚楚故意拉长了声音问华佗。
“江东必赢。”
程普听了大喜。“就讨你这个好口釆,老哥哥。”
“师父又不是算命仙,也不会未卜先知,爷爷,我们不过是看您如此气沉神定,非但不忌讳我一个女人来此,刚才还问起桩儿,好像连他也可以来这里玩耍似的,所以推断你们必是胜券在握,才会如此笃定。”
“我们的确有必胜的决心,至于说到这个‘忌讳’嘛,你们晓不晓得曹贼此次南下,听说名将带得不多,反而携了一班乐师、歌手和舞妓同行,如此不把我们江东儿郎看在眼内,我们岂能就真的输给他看,中他下怀,任他取笑?”
“舞妓”两字听得楚楚脸上的笑容消退,但程普却误会了她表情僵硬的原因,马上解释:“楚娃儿,我可没拿你与她们相提并论的意思,你千万别胡思乱想,我只是——”
“爷爷,您多虑了,”为了宽慰程普,楚楚立刻甩开不想忆及的过往,挤出笑容来说:“我只不过是在努力回想前几日听人论及曹操新作的一首诗歌,所以脸部表情才会呆滞了些。”
“哦?寒衣说你的记忆力绝佳,再怎么长的诗赋,也往往只要听上一遍,便能牢记在心。”
“您听端木在胡扯呢;”楚楚脸上的笑意转真加深。“对了,他还好吧?”
“有个女军师在身旁,焉能不好。”程普答道。
“什么?端木身边,什么时候开始多了位姓吕的军师,我怎么从来都不曾听他提起过?”
程普这才想起她与端木恺素来交情匪浅,只是那位扬威中郎将天性风流,至今似乎仍无安定下来的打算,自己怎么会一时说溜了嘴呢?所幸楚楚秉性纯良,加上自己乡音浊重,总算还来得及补救。
“你们多久没见了?恐怕有好一阵子了吧,他的个性你也晓得,简直就是一日数变。我这老头子啊,碰上他,最是吃不消,你要知道他什么事,还是等见到他以后,再亲自问他,现在我倒比较想听你吟吟诗,想起来没有?”
“我试试看。”楚楚略偏着头,仔细回想,并缓缓吟来:“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惟有杜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燕,心念旧恩。月明星稀,乌鹊南燕,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且不论其他,这曹操还真是颇有文釆。”听完之后,华佗率先赞道。
“他有文釆?我们吴侯也有英雄气概。”程普马上应道。
“所以说老天爷是最公平的呀,”楚楚赶紧持平的说:“绝不会让任何人十全十美,有了权力、财富,又有才华或幸福,曹操自己不也说了吗?‘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可见他也知道自己的力量,究竟是有限的。”
“那当然,哪有人连天上的明月都想摘掇?这就如同他今日想拿我江东六郡一样,都是痴心妄想。”程普豪气干云,接下去剖析:“另外倒数第二段也太悲哀,‘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他无枝可依才好呢,表示我江东必胜,自然无他容身之处。”
是这样吗?也许是吧;楚楚没有再多说什么,她自小四处飘泊,安定的日子好不容易才过了四年多;救人是她目前及往后唯一的志愿,只要苍生得救,谁赢谁输、孰胜孰负?坦白说,对她而言,并不是那么的重要,不过至交端木恺身在江东,她与儿子的住处也在江东,吴侯若能度过此一重要关卡,让江东百姓免受颠沛流离之苦,她当然乐见其成。
而照眼前的情势看来,江东兵士虽少,但气势如虹,反观曹营主帅。在交锋之前的某夕,既没有专心于研判敌情,亦疏于安置水陆部队,仅一味好整以暇的“对酒当歌”,未免也太优闲,太不把孙刘联军看在眼内了。想到这里,楚楚才开口问道:“爷爷,决战是在今晚吗?”
“正是。”
“那我们又该如何配置人手,师父?”她转问华佗。
“就听凭程公差遣吧。”
“不敢。”
“什么敢不敢的?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跟我谦逊客气,各营战力如何,你最清楚;需要多少人手,你也应该比我清楚才是。”
楚楚趁机问道:“据闻吴侯此次是与刘备联手,那么我们是否也该派一、两位医者过去他们那里照应帮忙?”
“嘿,”程普击掌道:“还是楚娃儿想得周到,老哥哥,你看呢?让谁过去合适些?”
华佗略一沉吟,便识穿了程普的话中玄机。“我带来的二十名弟子,均可独当一面,你大可以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