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和风茶坊,店如其名,带着浓重的日本味道,小方形的和式榻榻米隔间不时透出温醇的茶香。
一般来品茶的客人,通常都是三五好友,偶尔也会有生意人来谈事情,不管怎么说,气氛总是融洽平和,但是今天,和风贵宾房却被一股异常低迷沉重的气息所笼罩住。
榻榻米上的小茶几两端,端坐着两名男人,墙上挂的草书大字「忍」,和此刻气氛再也符合不过。
其中一名男人,较为年长,约莫五十多岁,头发花白,严肃的国字脸,凌厉的眼神充满研判意味,正谨慎地直盯着对方,细细审视。
对坐的男人,有一张英俊年轻的面孔,极短的头发染着明亮的金色,浓眉下,有双漂亮有神的炯亮眼眸,一管挺直的鼻梁,和平日总挂着潇洒、满不在乎笑容的嘴唇。
就五官看来,他是个性飞扬活跃的人,但此刻却大异于常,稳稳重重,垂首低目,眼观鼻,鼻观心地跪坐在垫子上,端着装热茶的陶瓷杯,心里只想着一件事。
妈呀!我的脚麻了!谁来救救我啊!
「项敬之。」严肃刚正的声音自年长男人口中发出,打破了沉默。
「是。」项敬之应声,非常恭谨,内心却无限哀怨。
所谓的天敌,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他们两个人都在非常保全公司工作,职位等级差不多,只是樊主任比自己年长个二十来岁,个性又稍微严肃了一点,明明就没什么大不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打从第一次跟樊主任见面开始,他的气势就每每处于下风。
樊主任之于他,就像如来佛之于孙悟空一样──注定将他困在掌心之中,把他吃得死死的,让他毫无胜算,只有乖乖听命的分。
可是这位如来佛大仙,今天为什么莫名其妙把他约来这里喝茶?真是太诡异又太恐怖了!项敬之想着,头皮发麻。
「咚!」一声清脆的声响打断了他的思绪。
只见樊主任不知何时挪到一旁,双手伏地,重重地对他磕头。
磕头?!
妈呀!谁看过如来佛对孙悟空磕头了!造孽啊!
「樊……樊主任,你这是怎么了?」项敬之一反平常的舌粲莲花,讲得结结巴巴,手足无措。「有什么事好好说,不要、不要这样。」
「项敬之,请你帮我一个忙,除非你答应,否则我不起来。」樊主任的声音照样刚正严肃,简直不是恳求,是威胁!是威胁啊!
「好好,我答应,我答应。」他有选择吗?
「谢谢。」樊主任道谢之后,又回到自己的位子严谨端坐,喝了一口茶,眉头深锁,彷佛有极严重的烦恼。
「樊主任,需要我帮什么忙呢?」见他不说话,项敬之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率先开口。
樊台生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张照片,沉默地递给他。
照片里,是一个相当年轻的女孩子,穿着白色运动服和深红色运动短裤,露出一双笔直修长的腿,正在打排球。
「啊。」多么赏心悦目的画面。项敬之没胆讲出来,兀自在心里赞赏。
照片里的女孩芳华正盛,一头率性的短发迎着微风飞扬,脸上挂着美好灿烂、无忧无虑的年轻笑容。
「这是我女儿。」樊台生忽然道。
「啊?」项敬之下巴险些滑下来。「女儿?你女儿?」
不!樊主任这种国字脸、表情会吃人的严肃老先生,怎么可能会生出这么天真美丽可爱的小女生!
「樊主任,你别开玩笑了,你们家不是只有两个男孩子吗?」项敬之越想越不可能,笑着否决。
蓦地,一道冷然凌厉的视线射来──非常冷然、异常凌厉……
「呵……」项敬之被瞪得不自在,越笑越僵硬,终于停住,表情转而惊讶道:「你真的不是开玩笑?」
「我像在开玩笑吗?」
当然不像,这张脸长成这样,就算真的在开玩笑,也没人看得出来吧。
「可你家明明……」项敬之忽然顿住了,恍悟了些什么,却不愿意相信。「不会吧!不是我想的那样吧……」
眼前这位,可是常被他取笑为「道德教科书先生」的樊主任啊!怎么可能做出违背伦常的事情。
「十七年前,我犯了一个错误。」樊台生黯然地承认了。「那一年,我三十八岁,刚在公司当上了主任,就在大家帮我庆祝的那天晚上,我喝醉了。」
「酒后乱性?」项敬之十分理解地点头。「人之常情嘛。」
「不!那不是人之常情!是我的失误!」樊台生向来冷静自持的脸上,出现了难掩的激动。「对方爱慕我的事情,我早就知道了,却还是……唉……」
「后来呢?」没想到圣人也有风流韵事。
「后来她第二天就辞职离开公司,我才听说她快结婚了。」樊台生说:「我曾经试图找她,可是找不到,也怕找了会给她带来麻烦,就这样过了十七年。」
「她既然结婚了,你怎么会知道她的女儿是你的?」
「前几天,我收到了她的信,信里提到,她当年因为怀孕的关系,所以并没有如期结婚,她也不愿意破坏我的家庭,所以独自把孩子扶养长大,直到……她得了癌症。」樊台生叹了口气。「于是她写下这封信,请托朋友在她死后将信寄给我,要我好好照顾小悦──也就是这个女孩子。」
「这么说,她已经离开人世了?」
「是的。」樊台生点头。「她几天前过世了。」
「那你要我帮什么忙?」
「我希望你能暂时成为小悦的监护人,帮我照顾她,给我一段时间,让我说服我太太接受这件事情。」樊台生一口气说完,眼神诚恳……不,其实是目光胁迫地看着一脸愕然的项敬之。
「监护人?我?为什么?」项敬之愣了半天,猛然想站起身,却忘记脚已经麻掉了,最后无力地瘫坐回去。
「因为你曾经在市警局的少年队待过,对青少年应该很有办法。」
「少年队跟监护人有什么关系?」项敬之忍不住怪叫,这是哪门子逻辑?
「小悦她……可能是母亲忙碌,疏于管教,所以……」樊台生想起上回偷偷去探望女儿时,曾看见她和不良少年打架的拼命模样,真令人胆战心惊。要不是他实时报警,真难想象下场将会是如何可怕。
他一想到流落在外的女儿,会变成令自己头痛的不良少女,他再度皱眉。「总之,你是最好的人选。」
他有朋友在市警局服务,特地打听过项敬之的评价,全是一面倒的赞誉,据说他辅导青少年很有办法,又有人说那是一种天生对青少年的魅力吧!无论如何,总之他需要一个人,暂时替他管教黎小悦。
「可……」项敬之很想大声反驳,却又碍于对方的威严,只好话锋一转。「我花名在外,难道你不担心我……」
「听说你不对未成年少女动手。」在这点上,樊台生倒是很信得过他。
「是没错,可是事情总有所谓的意外嘛。」项敬之嬉皮笑脸道,渴望能获得特赦。
「意外?你敢?」樊台生瞪了他一眼。
「是……是不敢。」对,他是个孬种!怎样!
樊台生满意地点点头。
「那我女儿就暂时交给你了,请多指教。」
指教个屁啊!项敬之敢怒不敢言,在心里无声的尖叫。
他美好灿烂的人生啊!顿时陷入了无穷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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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圣乔诺中学开学日的前一天,也是学生们搬入宿舍的最后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