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总是如此。也许她本人毫无所觉,可燕乔书明白,这个外表看来粗鲁又神经大条的女人其实有她细致温柔的一面。
至少对朋友,她是真的掏出心来对待的,也全心全意信任对方。
他只希望,自己别辜负她的全心信任——「要不要洗个澡?」
突如其来的问话唤回他朦胧的思绪,他一凛神,望向徵询他意见的女人,「洗澡?」
「对啊,你昨晚流了一身汗,要不要去洗个澡清爽一下?你现在能动了,洗个澡应该没问题吧?」
「如果我说我还是不太能动呢?」
「那就别洗罗。」她耸耸肩,「一、两天不洗澡死不了人。」
「可是我想洗。」他蹙眉,装可怜。
「你这人很烦耶,没力气洗又想洗,你到底想怎样?」
「不如……你帮我?」他嘴角一勾,又兴起逗她的兴致。
她细致的脸颊果然迅速染上蔷薇色泽,「你神经病!莫名其妙!」说著,打他肩膀一记。
他故意哇哇叫,「喂,我还是病人耶。」
「什麽病人?你只是一个自讨苦吃的蠢男人!」她毫不同情。
燕乔书轻轻地笑,停止逗弄她,「好吧,我先去洗个澡。」他说,一面往浴室走,不旋踵,忽地又回过头,「菜送来的时候可别偷吃哦,要是把我的份吃完了可不饶你!」
「如果没有菜的话,你大不了喝中午剩下的鸡汤嘛。」
「少来!本人才不要如此自虐。」
「什麽,你说喝我煮的鸡汤是自虐?」尖锐的嗓音直追著他进浴室。
他呵呵笑,没再回答,轻轻关上浴室门算是回应。
「Shit!」
门外传来隐隐的诅咒声,逗得他昂起头,更加笑得不亦乐乎。
☆☆☆
这可恶的家伙,居然故意提出那样的建议整她!
江若悠忿忿地瞪著浴室门扉,直到耳畔拂过朦胧的水流声,那紧抿的玫瑰唇角才悄然翻飞。
她当然知道他是故意逗她的,从两人刚认识到现在,他一直以逗弄她、与她唇枪舌剑为乐。
虽然她有时会不知如何招架,不过大部分时候气势绝对是与他相比拟的,绝不许自己矮他半截。
也正因为两人旗鼓相当,斗起嘴来特别有趣,也特别开心。
她轻轻一笑,身子一转,眸光不觉又落向矮柜上两人的合影,微笑更深了,甜甜漾开她整张脸,带著微微傻气却又可爱动人。
可她自己并未察觉唇畔正泛著傻笑,只是哼著歌翩然旋向厨房,从橱柜里拿出等会儿要用的餐具,在经过一排玻璃酒杯时她动作微微犹豫,终於还是扬起玉臂取下两只红酒杯。
客厅的酒柜里摆了几瓶红酒,应该可以开一瓶来喝……
急促的电话铃声蓦地打断了她漫漫的思绪,她奔出厨房,瞪著客厅桌上的电话,迟疑著接或不接。
正犹豫著,答录机自动开启了。
首先,是一串语调激动急促的德语,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她却听不出是谁。直到电话那头的女人忽然改用中文命令道:「乔书,我是妈妈,快接电话……」是燕伯母?
江若悠微微吃惊,连忙拿起话筒,「喂,燕妈妈,我是若悠,你还记得吗?以前在台湾住你们家对面的……嗯,乔书正在洗澡……哦,不,您别误会,我跟乔书不是那种关系,只是我刚好来维也纳玩,顺道来看看他……嗯,对……什麽?燕妈妈,你说慢一点,你说乔书怎麽了……你说他会被革职?」
☆☆☆
洗完澡後,燕乔书感觉神清气爽,而在踏出浴室时,扑鼻而来的中国菜香味更令他心情大好。
「太好了,菜已经送来了对吧?」他一面用毛巾擦著湿发一面走向客厅,「我肚子好饿,等不及要吃了。」来到餐桌旁,他以手指挑起一颗冬瓜球放人嘴里,「嗯,好吃。」湛眸一扬,在接触到餐桌对面江若悠苍白肃然的容颜时倏地一愣,「干嘛?你那是什麽表情?」他问,心跳微微加速,隐隐有不祥之感。
「刚刚令堂打电话来。」她语气淡然。
不妙。
他不安地问道:「我妈?她说了些什麽?」
「她要你立刻销假回去上班。」
「什麽?她要我……回去上班?」
「她说你的上级因为劝不动你只好请她出马,要你这个不听上级指示、擅自休假的小警察快快滚回警局报到。」她冷声解释,明眸同样冷冷睇他,「你老板说,要是你再不回去,他真的会摘了你的警徽。」
「若悠——」他试图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只能轻声叹息。
「你不是说你赶回维也纳是因为临时被指派任务吗?」她瞪他,「怎麽好像你的上司不太知道这回事,还以为你偷懒跑到哪里逍遥了呢。」
「我现在……的确是在休假当中……」
「什麽?」江若悠拉高嗓音,明眸点亮火焰,气势凌人地瞪视他。
「若悠,你听我解释……」
「我警告你别想再搪塞我,燕乔书,我可不相信一个没有上级允许便擅自休假跑去台湾跟流氓打架,然後又匆匆赶回维也纳吸毒的警察是在进行任务。你根本没有被指派什麽见鬼的任务!对吧?燕乔书,这一切说辞都只是你编来骗我这个蠢女人,对不对?」
她生气了。
燕乔书想,忍不住又是一阵叹息。
当然会生气罗,任谁处在这种情况下都一定会觉得自己受骗了,尤其他们俩还是十几年交情的好朋友,实在不应该如此欺骗她。
难怪她生气。
「燕乔书,你说话啊,别像个闷葫芦似的!你别想还继续骗我,我可不会上当的。」
「我不能告诉你,若悠。」沉沉思量许久後,他给的仍是这麽一句答覆。两簇火苗燃上江若悠明眸,「为什麽不能?我的朋友因为吸毒差点丢了一条命,而我连问都不能问?还是你根本不认为我是你的好朋友?」
「你当然是我的好朋友。」
最好的。他默默在心底补充一句。
「那为什麽不告诉我?」
「原谅我,若悠,」他轻轻叹息,「我真的有苦衷。」
江若悠默然,凝望他许久,眸中的火苗倏地灭了,只馀苍苍灰烬,「你总是有苦衷,总是什麽也不肯告诉我。高中毕业那年,你父亲忽然去世,你整天行尸走肉般晃来荡去,明明心里难过得要命,却从来不肯告诉我你内心的痛苦,让我这个朋友替你分担一些……後来,你决定跟母亲回到奥地利,同样不肯事先告诉我一声——」她眨眨眼,眸中弥漫白雾,「你就这麽走了,也不告诉我为什麽……你总是这样不说一声就走,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你走了我多难过——」她深吸一口气,嗓音低哑,而晶莹剔透的泪珠悬在羽睫摇摇欲坠,「我真的能算是你的朋友吗?乔书,这些年来我不停地跟你通信、打电话,偶尔也见面,你好像跟我说了很多很多,可却从来不肯告诉我你藏在心里最深处的话。我们这样怎能算是真正的好朋友呢?我根本不了解真正的你,你也不肯让我稍稍接近……」她说著,一字一句像是指控,却又蕴著最深的痛苦,终於,泪珠碎了,在还来不及坠落脸颊时,便被他颤抖的手指接住。
「对不起,若悠。」他沙哑地说,在看著她沉痛的泪颜,听著她又是指责又是无奈的倾诉,心脏一阵阵地抽搐,揪得他发酸、发痛,却不知如何是好,「对不起,对不起……」只能这麽一声声道著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