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立刻回答,似乎深深陷入了沉思,好一会儿,终于沉声开口,“不错,我想他的确有些不满,不过相对地,我也有点嫉妒他。”
“你也?”裴蓝一颤,蓦地想起路西法曾经说过的话。
警方曾经怀疑过他。他们认为他嫉妒一向比他健康活泼的弟弟,可却意外地连带害死父亲……
不!
裴蓝猛然摇头,逐去脑海中讨厌的回响,可紧咬的牙关,却忍不住迸落紧绷的质问,“那场火是怎么回事?米凯,真的──跟你有关吗?”
他沉默半晌,“是的。”
“什么?”她大惊,身子一僵,却不敢回头望他,“你的意思是……你是指──”
“是我害死了我父亲跟弟弟。”他替她接续问不出口的话语,语气虽清淡,可裴蓝却辨出其中几许沉重况味。
她心一紧。
“那天我跟安东尼打赌,赌谁能先从火场中逃出来,我事先在房里洒了一些汽油,然后让安东尼负责点火,因为我想看他的表情。”沈涩的自白一字一句绞纽她的心,“我想,他看到火势那么大一定会非常吃惊,非常非常吃惊──没想到最后最吃惊的人是我自己。”话说到此,低沉却尖锐的笑声忽地滚出他喉头,蕴着浓浓的自嘲意味,“大火烧起的时候,我整个人呆住了,等到我恢复意识,浓烟已经包围了我,夺去我的呼吸──”
“哦,米凯!”她终于忍不住了,蓦地扭头望他,明眸逐渐氤氲迷蒙水烟。
米凯默默回凝她,灰蓝眼潭浮沉着难以形容的幽暗阴影,“所以这就是那场大火的真相了。因为我一时的嫉妒,害得最疼我的父亲为了救我而罹难,而唯一的弟弟也在那场大火失踪──我们一直以为他死了,可他没有。他没有死,却一直不肯回到班德拉斯家。”他闭眸,长长吐了一口气,“我想他大概非常恨我吧。”
“米凯。”她说不出话,只能哑声唤他,晶莹的泪珠自眼睫垂落。
“也许我的精神确实有些问题吧,所以才会酿成大祸。”
“不……”她摇摇头,他低哑的自白字字句句都犹如利刃,毫不容情地切割着她柔软的心,让她觉得好疼,好痛──
可她知道,最疼最痛的人其实是他,是眼前这个封闭起所有情绪,淡淡幽幽地剖析自己的男人。
他才是最痛苦的,因为一念之差所造成的悲剧多年来一直折磨着他,折磨他的身躯,他的精神,他的灵魂……
痛的人是他啊!
一念及此,她不禁扬起手,轻轻抚摸他苍白的脸颊,“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这些?米凯。”为什么要一个人承受这些痛苦这么久?
“我不敢,蓝,”他涩涩苦笑,“我没有勇气。”
“为什么?”她低声道,“你怕我因此讨厌你吗?”
“……没有人会不讨厌一个杀人凶手。”
“你不是杀人凶手。”她摇头,“你也许犯了错,但那只是意外。”
“是故意也好,意外也罢,总之我害死父亲是事实。我害死了父亲,而差点也被我害死的弟弟恨我。”方唇一扯,拉开半自嘲半抑郁的弧度。
“米凯。”她仰头深深睇他,跟着偎入他怀里,脸颊紧紧贴着他胸膛。
米凯蓦地身子一僵,半晌,才开展双臂拥紧她,“蓝,把妳从飞机上绑走的人不是我。”他语音沙哑。
“我知道。”她点点头,“是安东尼吧?”
“……是。”她明快的反问似乎令米凯一惊,犹豫片刻后方点了点头,“我想他绑架妳是为了以此要胁妳父亲,瓦解妳父亲的意志力。他是这个国家的军务大臣,他如果倒了──”
“哈斯汀的军队肯定会一阵大乱的。”裴蓝接口,念及此,脊髓不觉一颤,“可他究竟是怎么带走我的呢?”
“他收买了空中小姐,在妳的饮料里下了药,然后先把妳藏在洗手间,等所有人都下了飞机后,才命人改扮飞机维修人员悄悄带走妳。”
“然后呢?”裴蓝颦眉,想起自己曾经有一阵短暂的醒觉,四肢无力,似真似幻,“他是不是把我锁在一间金属密室里?”
“嗯,安东尼命人把妳藏在首都市郊某一栋建筑里。我得到情报,趁着守卫疏失的时候带走妳。”
“是你救了我?”她问,在他怀中坐正身子。
“嗯。”
“为什么当时不告诉我真相?”明眸蕴着淡淡哀怨,“害我一直误会你。”
“我不能。”米凯叹息,眼眸一抬,凝定不知名的远方,“虽然明知安东尼意图对妳不利,但我还是希望他能够放弃叛乱的计画。而且──”他顿了顿,“我也不愿妳追问我那场大火的真相。”方唇划开浓浓自嘲。
她痴怜地望他,“所以你是为了保护我,才将我软禁在城堡?”
“嗯,我怕如果让妳回去,安东尼又会找其他机会下手。”
“你──为什么这么袒护他?”
“因为我对不起他。”他嗓音低哑,“自从那次大火后,其实我一直在寻找安东尼的下落,虽然大家都认为他死了,但我不相信连一具烧焦的尸体都找不到。我找了好多年,几乎都已经要放弃他还活着的希望,可有一天,达非带来了他的消息……”
* * *
“你一直在找一个人吧。”黑发黑眸的东方男人朝他微笑,“我有这个人的下落哦。”
“你──你是谁?他在哪儿?他现在还好吗?”
“在回答你的问题之前,我希望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告诉我,班德拉斯家族是不是真如你在十年前所宣称的,不参与任何有关‘克隆’的实验?”
“这──”
“十年前的事我不管,我只问你这十年来,班德拉斯拥有的生技企业集团是不是真的不再从事这方面的研究?”
“……不错。”
“好,那么我们就有合作的可能性了……”
* * *
“他为什么这么问你?”裴蓝不解。
米凯没有回答,眸光的焦距依旧定在久远之前,半晌,才回过懊悔的眼神,“班德拉斯家族其实从很早以前就已经开始从事复制研究了。”他幽幽说道,“我祖父首先开始从事私下研究,他将许多研究成果交给了我父亲,他死后,我父亲接手了他的研究,甚至更加疯狂,不惜动用集团资金进行大规模的复制实验……”
“什么?”听到这里,裴蓝再忍不住惊呼。
这意思是──班德拉斯所制造出来的复制人不是一个、两个,而是一大群吗?
天!
一念及此,她不禁伸手抚住心跳狂乱的胸口,凝向米凯的眸光满蕴惊愕。而后者,依然语气平板地继续。
“……虽然是大规模的实验,可我父亲进行得很小心,除了他之外,集团其他高级主管都不晓得这件事。这些实验在我父亲意外去世后便中断了,一直到我二十岁那年正式介入集团营运,才逐渐发现蛛丝马迹──十一年前英国才成功制造出第一只复制羊,可没人想到,在此之前,我们班德拉斯家族已经在进行复制人的实验了──”
他忽地停顿下来,神色阴暗异常。
“米凯?”她试着唤他。
米凯望向她,“蓝,妳会瞧不起我吗?”
微微发颤的嗓音令裴蓝心脏一紧,她迅速摇头,“不,我怎么会?这不干你的事啊,是你的祖父跟父亲做的实验,怎么能怪你呢?”
“可我身上却流着他们的血。”他语音闇哑,垂落眼睫,掩去眸中神色,“我常会怀疑,也许自己有一天也会跟他们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