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时辰后,天刚蒙蒙亮,两人已到了施家朱红大门前。
“为什么门前高挂白纱灯?”
颖心一下马,不等楼非影便急着跑去敲门,不一会儿,一个白发老奴便来应门。
“小姐?!”
“宋伯,为什么门外……门外……”
颖心哽咽难语,心里早有九分明白,宋伯瞧她这样,也不禁红了眼。
“老爷他……他三天前被一个恶徒侵入家中,一剑砍下了脑袋,已经过世了!”
“我爹他……”颖心身子摇晃了一下,扶住门柱才不至于倒下,但泪水已经如泉涌出。
也许她爹是有些贪财好色,对佃农们也苛刻了些,但颖心却想不到会有人恨到要她爹身首异处不可的地步,那该是多大的怨仇呵!
“小姐!那个楼--”
小穗在里头听见她的声音,肿着两个核桃眼便哭诉着朝她跑来,却在看见站在门外两步远的楼非影时白了脸,浑身颤抖着直往后退。
刹那间,颖心由小穗如见阎罗的举止中明白了一切。
老天开了我们一个大玩笑……
这世上真有神佛,就不该那么残忍的让你我相恋了!
她缓缓地回过头望向楼非影,现在她明白他话中的含义了,也明了他眼中那欲疯欲狂的深沉痛苦是因何而起……
“你爹下葬后,我会来见你。”迎视着她心碎的视线,楼非影对她绽露一个无比温柔的微笑,可说出的话却令人闻之心酸。“只要你想,我会让你亲手送我下地狱。”
颖心只是怔怔地看着他,她无法言语,双脚像被钉子钉住一般,完全无法动弹,泪水不断地掉落她的脸庞,犹如细雨纷纷。
但她看见了,她看见楼非影一跃上马,看见他无声地以口形说了“我爱你”,这一句他一直不顾老老实实亲口告诉她的话。
“非……”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再也承受不起这巨大打击的颖心,只觉眼前一暗,就这么昏了过去。
☆ ☆ ☆
非影的原意是要让颖心能尽孝道,送她爹出殡,多少减轻她的一些愧疚。
但她大娘和大哥却将她锁在柴房,哪儿也不准她去,她不曾到灵堂拜祭过一次,连今日出殡也没让她随行。
要不是非影事先撂话表示她爹下葬后会再来施家,怕他到时见不到她会大开杀戒,她大娘早就恨不得拉她去陪葬了!
小姐私奔的对象竟杀了她自己的亲爹,这件事在下人间传得沸沸汤汤,但就算他们在柴房外大声谈论,也传不进颖心的耳里。
大家都说她得了失语症,从回府至今八天了,不管施夫人怎么甩她巴掌、拧她、掐她、破口大骂,颖心就像尊泥塑娃娃,无知无觉似的,不哭、不叫、也不回嘴,总之这八天里,她连一个字也没说,静得让人几乎忘了她就在柴房内。
唯一还会照顾她的,就只有小穗了。
“小姐是个活菩萨,做了那么多善事,怎么老天爷竟然让好人遭恶报,遇上这场人间惨事……”小穗一边喂着她吃饭,一边伤心感叹。
颖心只吃了三口饭便闭上嘴,无论小穗再怎么哄就是不张口。
“小姐,你一天只吃三口饭,让自己饿也饿不死、吃也吃不饱,这又是何苦呢?你看看你,才回来几天,整个人就已经瘦了一大圈,看起来憔悴极了,错的是那个男人,你何苦如此折磨自己?”
她说她的,颖心仍旧面无表情地低头绣着一个小锦囊,一声不吭。
那是她用自己的绸帕改织的,小穗偷偷瞄过,她一针一线密密绣着的不是花也不是鸟,就只是一再重复着两个字,一遍又一遍,在上头绣了一层又一层。
非影、非影、非影……
一遍又一遍绣在锦囊上头的,是颖心泣血的相思,是她绝望的苦心碎片。
在小穗眼里看来也觉得小姐快疯了。
突然,颖心停下手中的针线,木然的表情在这八天来头一次有了变化。
她抬趁头看向窗外,轻轻柔柔地说:“他没骗我,真来了。”
一股寒气瞬间由脚底板直窜进小穗的脑顶,她知道“他”指的是谁。
“真的?”小穗慌张地跑去把柴门关好、上闩,吓得抱紧颖心。“小姐,你别怕,我不会让那个杀千刀的来带走你,不过,他如果真要让你杀,你可千万别手软,那种丧心病狂、手刃自己岳父的人死了活该!”
“我爹……杀了他家三十余口人……”。
小穗瞪大了眼,看着两眼空灵虚渺的她。“小姐,你在胡说些什么呀?”
“为什么……偏偏是我爹……”
小穗摇摇她的双肩,“小姐,你没事吧?你别吓我啊!你可不能疯,你一疯,夫人又不晓得会怎么欺凌你了你得坚强些呀!”
“砰、砰、砰……”
一连串仿佛要把柴门撞开的用力敲门声,把小穗吓得立刻躲到颖心背后,直到听见是大少爷气急败坏的吼声,她才连忙跑去开门。
“锁什么门?”
施康一进门便朝小穗打了一耳光,把她推倒一旁,然后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走到颖心面前。
“那家伙来了!”他恶狠狼地瞪着她说:“我听宋伯说了,他愿意让你杀了他,你一定要杀了他,不然我就杀了你!”他一把掀起颖心的胳膊,硬将她往外拖。
“放开我。”颖心没挣扎,淡然告诉他,“被他看见了……他会你要为父报仇,一定要杀了他!”
“大娘……”颖心目光停驻在楼非影的脸上,话却是说给施夫人听的。“您跟爹结缡二十多年,当年爹在朱风寨做山贼时,您已经跟在他身边了吧?”
“你……你在胡说些什么!”施夫人心虚地矢口否认,“一定是那个男人跟你胡言乱语,想骗你饶他一命,你别信他,快杀了他!”
“冤冤相报何时了……”
颖心长叹一声,放下剑,将剑柄连同锦囊递到他手中。
“不杀我,就跟我走。”
楼非影伸出手,颖心却只是垂泪摇头。
“我爹是你的杀父仇人,你是我的杀父仇人,我们两个在一起,天地不容。”
“颖心!”
她避开了楼非影想握住她的手,心碎地凝望着他,发现他眼底有着同她一样的无尽哀伤。
“你走吧!从此我们男婚女嫁各不相干,相逢如同陌路。”
“不--”
“由不得你说不。”她盈泪凝睇,凄楚泣诉,“当你亲手斩下我爹脑袋的那一刻起,我你之间就已经恩断情绝,我下不了手杀你,却无法漠视这杀父之仇跟你在一起,我不想再看见你,一辈子都不想再见你!”
楼非影宛如孤松,迎风僵立,浑身热血瞬间冷似冰雪,冻彻他的五脏六腑。
“是吗?”凝望着她宛若梨花带雨的伤心容颜,楼非影心如刀割,却明白自己再也没有权利拥她入怀。
“如果这是你的愿望……”他强忍悲痛允诺,“我,一辈子都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但……你一定要幸福!”
他望向一旁的施夫人,接着说:“若是让我知道你过得不好,或是有人欺负你,不管是谁,我绝对杀、无、赦!”
言毕,他纵身一跃,便离开了施家。
才走离了施家几十步,原本晴朗无云的天空却突然乌云密布。
街旁摆摊的小贩们嚷嚷着快下大雨了,全都在收拾东西准备走人,楼非影却仍如行尸走肉般的缓步前行,仿佛外界的一切他全听不见、看不见。
他宁愿……死在颖心剑下。
颖心削瘦、憔悴的模样深刻在他脑海,她的泪如热蜡,滴滴烫灼着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