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偏过脸去,瞄了尔祥一眼。「我知道你有伴。」他重重地说,眼眸中那强烈的敌意几乎掩藏不住:「但是我只耽搁你几分钟而已,这位先生应该不会介意吧?拜托,明明,我真的必须和你谈一谈!」
他话中那强烈的恳求之意打动了她。在她记忆之中,从来不曾见学耕这样软语商量地和她说话,从来不曾见过他如此急迫的要求。她紧紧地咬住了下唇,本已柔软的心一点一滴地软化……「明明?」他催促着。而她迟疑地抬起头来,用一对充满了戒备——
同时也充满了期待的眸子望着他。然而,不管她原来打算给他的是什么答案,在瞄到那个从套房门口闪身进来的女人时,全都化成了一声惊讶的喘息,便死在她的喉咙里。
「原来——是这样!」那个女性的、娇柔的、颤抖的声音从门口传了过来,带着那样强烈的伤痛、不甘、和绝望:「原来是这样!你一直在骗我,是不是,学耕,原来你一直在骗我!」
在她的第一个句子传出来时,学耕已然车轮般旋过身子。他的眼睛因惊讶而睁大,背脊因紧张而绷紧:「爱珠!」他惊愕地喊:「你到这个地方来做什么?你怎么会知道——」
「我……我跟了你好几天了!」郑爱殊的嘴唇不住地颤抖,眼睛里充满了随时可能滴落的泪光:「这些日子里,你一直拖延我,一直哄着我,我就知道有什么事不对了。
你……你还是放不下那个女人,是不是?有好几个晚上,我都跟你跟到一间公寓外面去,看到你在车子里一坐就是好几个钟头!一直到了今天,我才知道那是她——」她给了苑明一个极度愤恨的眼神:「她住的公寓,你根本从一开始就不是真心的!你也跟他一样,把我当成垃圾,恨不得早点摆脱了我!」她的颤抖开始成为激烈的抽泣,泪水大滴大滴地滚落下来:「学耕,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怎么可以!难道你忘了,我是因为你,才失去了我的孩子?才不可能再拥有自己的孩子?现在我不能生了,变丑了,什么都没有了,你就存心把我一脚踢开了!」她的声音愈提愈高,使得学耕赶紧将套房的门掩上。
「不是那样的,爱珠,你听我说,」他急促地想要解释,但她激动地打断了他。
「这有什么好解释的?事实都明明白白地摆在眼前了!」她哭道:「是我自己太傻,还在那儿痴心妄想,以为你会照顾我,保护我,我算什么嘛,怎么能跟那样年轻漂亮的小姐比呢?我反正又老又丑,一钱也不值了!」
「爱珠——」学耕无措地喊,试着想安抚她,但郑爱珠一把将他摔开了。她的泪水奇迹般说停就停,一对又大又黑的眸子里充满了奇特的空洞。
「我是个老女人了,又丑又老,一钱也不值。」她自言自语地说,猛然间歇斯底里地笑了起来:「你当然不会要我!没有人会要我的!好好,你放心,我不会来烦你——
我再也不会来烦你了!你去和那个既年轻又漂亮的李小姐结婚吧!我永远也不会来烦你了!」
只见刀光一闪,在所有的人都还没弄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之前,她已经从上衣口袋里亮出了一把锋利的小刀,狠命地朝着自己左腕刺了下去。苑明惊喘一声,情不自禁地抓紧了尔祥的袖子。只见郑爱珠在腕上鲜血飞溅,不知割出了多大一条伤口;但她好象全没感觉一样,刀子交到左手,又往自己右腕割去。然而学耕已然牢牢钳住了她,狠命将刀子从她手中夺了过来。
「放开我,放开我!」郑爱珠挣扎着道,眼泪再一次不受控制地滚了下来:「不要阻止我,我这不就称了你的心了么?我再世不会去烦任何人了!反正我本来就是个没人要的!放开我!」
文安推门进来的时候,映入眼帘的就是这个场面。他惊骇地张大了嘴巴,赶紧将门牢牢关上,眼见着学耕一手紧紧地握着郑爱珠那只受了伤的左腕上端,好让血不至于再流出来,另一手死命地环着那个扭动不已的女人,急促地在她耳旁说些安慰她的话:「不是那样的,爱珠,我说过我会照顾你,就一定会做到!真的!你不要想不开……」
血色完全从苑明的脸上褪去。她的小脸变得像纸一样白了。然而她没有说话,连一个字都没有说,只是自始至终,像握着生命线一般地紧握着尔祥的袖口。
郑爱珠在学耕的劝慰下渐渐地停止了扭动和挣扎,只是兀自低泣不休。学耕忙碌地掏出手帕来为她止血,突然间抬起头来看向了苑明。他的脸色不比死人好上多少,然而他眼底的绝望几乎是伸手可触的。
有那么好半晌,他们两人就那样一言不发地木立在当地,绝望地凝视着彼此,彷佛想将对方的形貌尽可能地刻在心版之上一般。只是对苑明而言,学耕的影子在这几分钟内已经愈来愈模糊了。泪水充满了她的眼睛,使得整个世界对她而言全成了混沌一片。
学耕痛苦地闭了一下眼睛,用尽气力别过脸去,扶起了还在因轻泣而颤抖的郑爱珠,开始朝外头走去。走到门口前他停了一下,重又同过头来。
「明明,再见了。」他的声音只是一声黯哑的低语:「祝你幸福。」
门在他身后轻轻地阖上,遮断了他们两人的身影。苑明筋疲力竭地坐了下来,死一般趴在桌面上。她没有哭,连一滴眼泪也没有掉。这样的绝望不是泪水冲得走的,也不是哭泣洗得清的。
尔祥走到她的身后,温柔地将一只手放上了她的肩膀。然而他脸上的表情可绝不温柔。他的下颚紧绷,嘴角的线条极其严厉。他的视线越过空间,与文安的眼睛相遇——
后者脸上的表情和他半斤八两,同样地带着那种愤怒和决心。尔祥于是森森地笑了,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第九章
已经是早上十一点了,苑明兀自赖在床上。她并不是困,也并不真是懒,单只是没有气力。自从一个星期以前,在餐厅里遇到学耕以来,她整个的灵魂彷佛都被抽空了。
前些日子,她还可以借着忙碌的工作来排遣心头的痛苦,可是现在的她,却连这一点意志力都已失去。
苑明当然不傻。虽然学耕并没告诉她说,他到餐厅里来找她是为了什么,但是从学耕那天的举止,以及后来郑爱珠所说的话里头,她已经猜出了一个大概:他是想告诉她,他决定不和郑爱珠结婚了,想知道她是否还愿意回到他的身边。却也正因如此,他后来的离去就变得更难承受。然而她没有法子怪他。郑爱珠当场抽出小刀来割腕自杀,连她都给吓着了,更不要说学耕有多么内疚。她知道他那决定作得有多不得已,她知道他要离开时有多么伤痛,多么绝望,可是她根本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出她的生命,看着他将自己投入另一场悲剧之中——她紧紧地咬了咬下唇,试着将这恼人的思绪推出脑海。有很多事情是谁也不能责怪的。如果一定要怪的话,也许只有委诸于命运吧。她只是无法明白,如果谁也不能责怪,为什么她的心仍然痛到这般田地,为什么她整个人仍然像是被掏空了一样?而窗外绵绵不绝的冬雨只有使得她的心情更为灰暗。那灰云密怖的天空里没有半点阳光,而那冰凉的雨水不知何时又已挂上了她的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