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学姊?在哪里?」学耕茫然道。但苑明不等他搞清楚状况,已经拉着他拐进那家餐厅里了。
咖啡香浓的气息弥漫了整个餐厅。侍者迎上前来,客气地问:「两位吗?这边请——」但苑明打断了他:「稍等一下,我们先过去和一位朋友打个招呼。」不等那侍者反应过来,她已经拉着学耕朝前走去,直直地来到了一个靠窗的桌子前。
那是一个两人的桌位,却只有一个乍看之下只有十八九岁的女孩子坐在那里,面前摆了杯黑咖啡,和一大本笔记簿。她一头长发随随便便地扎成了一把麻花辫子,穿着件黑色的套头棉布恤衫,扎着条暗红的长裙,脚上一双深棕色的皮质凉鞋,耳朵下坠着对镶红珠子的银耳环——十分的尼泊尔式。她的五官颇为清秀,虽然不是什么美人,却很有自己的味道,眼睛生得尤其妩媚。只是不知道为了什么,整个人看起来呆呆的。苑明一直走到了她的身前,她还像是不曾瞧见一样。
「学姊!」苑明喊:「真巧在这个地方碰见你!我正想晚些给你打个电话呢!怎么,你自己一个人吗?」
那女孩抬起眼来,看了苑明一眼,脸上慢慢地露出了一个回过神来的微笑。「是你!」她说,有些神不守舍的:「好巧,不是吗?你什么时候从马来西亚回来的——是马来西亚,没错吧?」
苑明眼睛里露出了好笑的神气。「是啦,是马来西亚。你没记错。我是今天下午才到的。」她简单地说:「学姊,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范学耕。学耕,这是我学姊,石月伦。我跟你提过的,记得吗?」
石月伦,嗯?学耕颇饶兴趣地打量着眼前的女孩。原来这就是苑明口中那位出类拔萃、既有热情、又有思想的学姊了?她看起来好小。倒不是因为她的皮肤来得特别细致的关系——因为苑明也有着那样美好的肤色——而是因为她脸上有着一种极其天真的神情,几乎像孩子一样。
「我听说过你,范学耕。」石月伦站起身来,伸出手来与他相握。他这才发现她的个子好小——至少比苑明还矮个两吋左右;只是因为她头大大的,坐着的时候教人不觉得她个子小罢了。「你作好决定了是不是,苑明?」她这话是向苑明问的。
苑明点了点头。「我决定留下来了,学姊。」她认真地道:「我很愿意和你一起工作。」
学耕的眼睛亮了一下,伸手想握住苑明的手;但石月伦的动作比他更快。「真的?」
她闪电般握住了苑明的双手,整张脸庞都亮了起来:「那太好了,太好了!我正愁找不到我的女主角——」她很快地看了学耕一眼,有些抱歉地微笑起来:「这些事我们稍后再谈吧!我晚些再跟你联络,嗯?反正我手头这个剧本大概还要一个礼拜才能成形——」
「就是你上回跟我提到的那个莺莺传吗?」苑明关切地问:「你现在处理到什么地步了?」
「大致的细节和场景都出来了,整体的结构还得再修。我在考虑要删掉一两个演员,目前我还没有那么多的工作伙伴……其中有几个角色是可以由同一个人来饰演的,不过……」石月伦沈吟着,方才那种呆气又回到了她的脸上。她无意识地翻开桌上的笔记簿,却又想什么似的抬起头来:「对不起喔,我现在脑子里事情太多——」她用一根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端起咖啡来喝了一口,眼神又自茫然起来。
「那我们走了,学姊,再联络喔。」苑明告辞道,想想又加了一句:「你喝的是什么咖啡?好香呢。」
「这个?」石月伦茫然道:「我也不知道。随便点它一个也就是了,管它是哪种咖啡?」她翻开了笔记本,突然间抬起头来,将那对正要离去的情侣叫住:「苑明!」她无助地道:「有没有看到我的笔?」
「笔?」苑明啼笑皆非地打量着她:「不是就夹在你耳朵上吗?」
「嗯,喔。」她从耳朵上取下了支原子笔,颇不满意地对着它皱了皱眉,又自发起呆来。
「所以你决定留下来了,嗯?」离开石月伦不到几公尺远,学耕就迫不及待地问:
「香港那边呢?不去了?」
「不去了。」苑明微笑:「我反正不缺那个钱。再说留在台北,我也不会少了工作的机会。人生在世,还是做点自己觉得有意义的事好些。」
「不要搬出这么大的帽子行吗?」他抗议:「为什么不干脆说你是为我留下来的算了?」
「真是不要鼻子!你有那么美吗?」苑明刮了他一句,想想又将手臂插进他臂弯里:「虽然,也不能说是和你完全没有关系就是了。」
「这还差不多。」他得意地道,挽着她在角落一处卡座上坐了下来。自这个角度看去,还看得见石月伦咬着笔杆发呆的身影。很明显的,她到这个地方来不是为了约会,不过是找个地方吃点东西、想想事情罢了。
「你们刚说的莺莺传是怎么一回事?」学耕好奇地问,急着想知道苑明生活中的种种细节:「她好象想要你担任女主角,是不是?」
「莺莺传嘛,」苑明看了看菜单,点了一个奶油焗明虾,看着学耕也点过菜之后才接着道:「你也许不知道莺莺传,但应该知道西厢记吧?」
学耕点三点头。苑明接道:「莺莺传是西厢记的前身,是唐人传奇里很出色的一个故事,就因为太出色了,才有了后世的各种改写本。改到后来,原来的样子都不见了,女主角甚至变成了红娘。其实原着小说写的是,莺莺一家被土匪困在庙里,仗张生的智谋解了围,太师一家便宴请他,并叫莺莺出来拜见张生,向他道谢。莺莺这个豪门千金想到要出来向个陌生男子——即使这陌生男子名份上是她表哥——拜谢,心里头老大不乐意。可是张生一见到她便惊为天人,就写诗去挑逗她。结果碰了老大一鼻子灰,让莺莺义正辞严地训了一顿……」
「那后来呢?」
「张生碰了一鼻子灰,本来以为已经没希望了,谁晓得几天以后的一个夜里,莺莺居然跑来就他,缠绵一夜而去。后来张生离去,这桩韵事也就不了了之。其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多年后张生曾经去过访他这位表妹,莺莺却不肯见他。张生的朋友问他为什么不娶莺莺,他还找了堆似是而非的理由来搪塞,好象是莺莺生得太美,对君子的进德修业有所妨害云云——」
「见他的大头鬼!」
苑明笑了起来。「我知道,这种观念很可笑的,不是吗?会妨害到进德修业,早一开始就不应该去招惹人家。不过这是另一回事了。我学姊对这个故事有兴趣,是因为莺莺这个角色的心理变化很有意思。她告诉我说,她想就莺莺的心理好好地发挥,好好地探讨她那个时代的女性所受到的压抑,以及她采取的反叛——」苑明沈吟着道:「我不大记得学姊那时是怎么说的了。大致的意思是说,莺莺这个人基本上是一直在反叛礼法和社会加诸于她身上的一切,却又终于没能真的挣脱那一切,结果只是将她自己当成了一种牺牲……」
「一个悲剧英雄,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