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洁悄没声息地朝前走了几步,来到平浩身边。他的双眉虽然微微蹙起,嘴角的线条却已经柔和了下来。一络不驯的黑发跌落在地宽广的前额上,看来竟有几分像是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一缕无以名状的温柔自她心底泛开,使她又站在那儿看了他半晌,这才转身朝书架走去。来到那一排放著文学性书籍的架子前头,以洁随手抽出一本散文集来。书后的空白处,一行细小清秀的字迹写着:孙家琪,七十四年五月。
以洁点了点头,眼前又浮起那长发垂肩、清丽可人的女孩来。这一些书果然都是她会看的。是个爱沉思也爱作梦的女孩子呵,有着清甜悦耳的歌声,常常坐在园子的花荫底下轻轻吟唱。那是——以洁曾经羡慕过,却知道自己永远也做不来的。就像这些书,她喜欢是喜欢,却永远也不会将它们摆在生活的第一位……
以洁心不在焉地将一些书顺手翻过。一直到一张纸片从扉页中滑跌出来,落到地毯之上,她才发现自己压根儿没在找书。她带着个自嘲的苦笑弯下腰去,将那纸片拾了起来,这才发现那是一张相片。相片中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一头鸟亮的长发仿佛有生命一样地拂动,正是她那芳华早逝的大嫂,孙家琪。
大哥知道这书本子里有着她这样一帧相片么?以洁好奇地想,顺手将相片翻了过来——
而后她全身都僵成了冰块。
相片后头,那一片雪样白亮的纸背上,那一行娟丽而齐整的蓝印子,清楚明白地是她嫂子的手迹:
“给守谦,以我所有的爱。”
第四章
那天晚上,以洁圆睁着眼睛躺在床上,不住地翻来翻去。被欺骗与被背叛的感觉死死地梗在她的胸口,使得她好想——好想——好想做什么呢?冲到大哥房里猛摇他一顿,问清楚他当年的真相么?
问题是,她凭什么问呢?问清楚了又能怎么样呢?更何况她不用问也知道,大哥是一定不会回答的。打从他回家以来,就连小哥在内,都没有人在他面前提过家琪,似乎人人都有一个不成文的默契在:死者已矣,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就算——就算当年真的是大哥“横刀夺爱”,谁又规定了:他没有横刀夺爱的自由呢?毕竟他们三个当时都是单身,而家琪也并不是没有行为能力的婴儿;她自己要不愿意的话,难道大哥还能绑架她不成?那张相片只不过证明了她曾经喜欢过小哥而已,那又怎么样呢?想必是她后来发现大哥的优点更大,更吸引她,所以……对啦,一定是这样的!
想是想明白了,她却不知道为了什么,心里头总有一块角落隐隐约约地梗着,教她没有法子睡得全无挂碍。第二天早晨起来的时候,她清清楚楚地看见了自己眼下的阴影。
“怎么了,小洁,昨晚没睡好吗?”平浩隔着餐桌问她,眼底的关怀那么真切:“是不是工作太重了?”
“真的,看起来有点像猫熊呢。”陆铁龙盼了眯眼睛:“是我们看错了,还是小洁的眼影画得太浓了?”
“你们两个好了啦,不知道这是最流行的化妆法吗?”玉翡要笑不笑地说,两个男人都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以洁也是一脸孔的莫名其妙。
“什么妆?”
“那当然是猫熊妆啦。”玉翡说得理所当然:“你们不知道?这是专门为上班族女性设计出来的,好让老板们印象深刻,”
以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平浩和陆铁龙则是一脸孔的啼笑皆非。
“这个丫头真是有得说嘴!”老人又好气、又好笑:“这种化妆法要是流传到我公司里去,那不是要天下大乱了?要求加薪还是小事,要闹罢工的话,我就唯你是问!”
“这有什么难的?来个以毒攻毒就行了。”玉翡胸有成竹地说:“让总经理也画个猫熊妆去上班,大家一看,老总和我们一样”辛苦“,自然就不好意思吵了。”
陆铁龙很认真地打量了平浩几眼。
“真的,他眼睛底下有点蓝呢!”他说。
稍后想想,以洁真的好感激家里头有玉翡在。她的轻快活泼将他们的日子都给渲染得明亮起来,也使得他们在工作的重荷间多出了喘息的空间。只不过,玉翡不可能时时刻刻和他们在一起。到公司去的路上,和平浩单独闭锁在车厢之中,以洁的心情立刻就不一样了。
“怎么了,小洁,你今天不大对呢。”
平浩的声音在她身畔响起,惊得她差点就岔了气。她猛猛地扭过脸来,注意到大哥一对深沉的眸子打量着自己,不知道为什么整个心就突然间慌了。
“没……没有啊,还不是和平常一样。”她勉强地说,却再也没有办法注视着他的眼睛了:“我只是在想折叠式脚踏车的市场状况而已。”
平治沉沉地凝视着她,一双浓眉情不自禁地微微皱起。小洁今天是有什么地方不一样,究竟是那里不一样他却说不上来。仿佛是,一种似有还无的保留,一种无形而依稀的距离……
为什么会这样呢?她一向是他亲爱的妹妹呀。打从她来到陆家开始,这个小妹妹对自己便是亲近而依从的。他非常非常地喜欢她。谁能不喜欢这样的妹妹呢?温柔又坚强,聪明而懂事。无论是对人还是对事,她那种安静的体贴便如同兰花的香气,泌人心脾,却又绝不扰人。可是今天……
他深思地打量着她,注意到她有一个漂亮的侧面。那饱满的红唇宛若樱桃,那浑圆的下巴则玲珑而精致。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再是他可爱的妹妹,而成长为一个迷人的女人了?那精巧的耳垂上凝血般地穿着一颗艳红的珊瑚,柔软的黑发经覆在她敷粉一样的颈背上——天鹅般优雅的颈背,一个男人可以轻易迷失于其间的、优雅精丽的颈背。
察觉到自己的思绪完全偏离了正轨,平浩震惊地坐直了身子。你究竟是怎么了,陆平浩?小洁是你的妹妹呀!一直唤你作大哥的小妹妹呀!你怎么可以——你怎么突然间……
妹妹?你想骗谁呢?一个完全没有血缘的妹妹?向且说老实话,这种反应难道真的来得很突然么?自你回家之后,你什么时候真当她是个妹妹来?在不知不觉中,你已经与她相扶相持、依赖着她的力量,也同时掬饮着她的体谅和温柔。一种他早已遗忘、也不敢再作奢求的体谅和温柔……
想到这个地方,平浩胸中绞起了一阵他早已熟悉不过的痛楚,痛得他将嘴角弯出一个自嘲的微笑来。奢求?是啊,这不是奢求是什么?如今的你,还有什么权力去奢求幸福呢?罪孽深重的你呵!
车子驶进了公司,在总经理专用的车位上停了下来。没再多瞧以洁一眼,他自顾自地下了车,一马当先地往前走。听见以洁踩着细碎的脚步声跟了上来,他费力地咽下了梗在喉中的硬块。如果我能管得住自己呵,如果我能让自己的心思更专注在公司上呵……妹妹,妹妹!如果只是妹妹的话,事情可不就容易得多了!
幸运的是,他们两个都太忙了。在忙碌之中,即使他偶有忘形地盯着她看的时候,她也常常忙得没有时间去注意。
其实以洁并没有那么迟钝,连平浩在看她都不晓得。只是她刻意选择了忽视。没事看她几眼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大哥本来就和她很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