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在我面前扮演心理医生!」纪太太清脆地道:「你是我肚子里出来的,只有我来懂你,哪有你来懂我的份?不许你再见那个姓魏的小子!他对你没有好处!」
「怎么说?」雪岚有些困惑地问。
「你才认识他两天就变了!你变得大胆无礼,连妈的话都不听了,你——]
「可是妈妈,这种改变并不坏啊?我觉得比较有自信了,也比较敢于争取应该争取的东西了;他使我从冬眠中活了过来,你难道不为我高兴吗?妈!」最后这几句话是从她心底喊出来的。
「反正你不许再见他就是了!今天下午他来的时候我会这样告诉他,不许他再上我们家来。」
「妈,」雪岚的身子急切地向前倾,再一次试着说服她美丽而顽固的母亲:「他只是要我去学点字,并且给自己找到一条导盲犬而已!」
纪太太立时抓住了这个可资攻击的缝隙:「家里不许养狗!」
「如果我有了一条导盲犬,就可以自己出门上街去了,妈——」
「我说不行!」
「妈,」雪岚绝望地道:「你难道不希望我能克服失明的困难吗,进一步成为一个独立的人吗?那样一来,我就不会给你带来太多的负担——]
「独立?」纪太太嗤之以鼻:「你想怎么独立?去找工作吗?你一个瞎子能找到什么样的工作?当按摩师吗?别儍了,雪岚,面对现实吧!这整个的想法根本是一场闹剧!那个姓魏的小子是神智不清了,才会给你这种希望。老实说,这是一种很残忍、很不负责任的做法。所以我说那个小子对你没有好处,你还不信呢!」
雪岚瑟缩了。妈妈说的话不是全无道理……是不是顺从自己的命运来得容易一些?这样的挣扎似乎太艰难了……
仿佛是察觉到了雪岚的退却,纪太太满意地下了结论:「那么就是这样了。今天下午,我会告诉他说你不想再见他。相信妈,这样做对你是最好的。]
雪岚垂下眼睫,紧紧地抓着自己衣衫。到底谁才是对的呢?
妈妈,还是伯渊?
决定究竟在那里?
然而对纪太太而言,这件事情已经告一段落了。她已经看到了女儿的退缩,也相信这整椿事不过是一段春日的插曲。女儿终究还是她的乖女儿,虽然有时会受到外来的下良影响,但只要晓以大义,她很快就又回复正常了。于是她开开心心地说:[今天晚上,你金伯伯他们要来打麻将,你可以下楼来和他们聊聊天什么的。我待会儿得和林妈谈谈,看弄点什么当消夜比较好。」
雪岚心不在焉地听着。日子又回复到那种一成不变的模式了,她愁惨地想着,起身走到落地窗前去。喔,天哪,我如何受得了这个呢?园子里的花香随风飘来,外头有车声来来去去,孩童高亮的笑闹和尖叫在街上起落,远处传来狗吠的声音……这个世界正在呼唤她啊!
雪岚绝望地将头抵在窗玻璃上,感觉到泪水湿透了眼睛。
第四章
千 寻
一个早上无声无息的过去了。雪岚在沈默中吃完了午餐,然后上楼回自己房间去。房间里的老式挂钟敲了一点半,她跳起身来,脱下了她松垮垮的便衣,摸索着找出牛仔裤和长袖衬衫,尽快的穿了上去。她的母亲最恨她穿牛仔裤,因为这种穿着不够淑女。这或许就是我刻意穿它的缘故吧,雪岚自嘲地想:一种象徵性的叛逆……正如同我此刻所要做的事一般。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门,侧耳倾听:房子里十分安静,母亲和林妈应该都在睡午觉才是。她无声地溜下楼去,悄悄地打开后院的门,再一次侧耳倾听:心脏跳得好急,生怕有人会在最后一秒钟发现她的企图。但是,谢天谢地,没有人逮到她。雪岚很快地溜了出来,靠在墙上松了口大气。她必需如此,必需在伯渊进屋前见到他。她不能让妈妈告诉他说她不想再见他,就这样把他给赶回台北去。至少至少,她必需给他一个完全的解释,告诉他说:为什么他的计划行不通。
一直到昨天晚上她才明白,自己所受的限制有多么紧密。这行不通的,她悲伤地想:她根本欠缺独立所需的最基本条件:经济力量。没有钱,她就不可能去学点字,也不可能养狗。
这两样走向自由与独立的条件都不能齐备,其他的自然更不用说了。枉费他如此费心地说服她鼓起勇气来向命运挑战,到头来她依然是只被困在金丝笼中的小鸟……这不是伯渊所能为力的事,她已经可以想像他遗憾地与她道别的场面了。雪岚悲伤地咬了咬自己下唇,而后深吸了口气,抬起头来。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她的时间有限,必需赶在伯渊进屋以前拦住他才行!
雪岚定了定神,开始在心里回忆这左近的地图。后门出去是一片空地,上头生满了杂草:最近好像有人在不远处开始盖新的社区。左边绕过去是一片斜坡,再过去是别人家的房子。她可以从斜坡上走,绕到房子前头去等他。雪岚小心地走了出去,每一步都是冒险。她虽然对自己家里的环境很熟悉,但门外头可是完全的两回事。幸亏自家的围墙给了她一个可以扶持的定点,使得她下致于失去方向,但是一旦绕到屋子前头,她就必需放手了。她不能在自己家门口等他,那会被妈妈发现的。因此她尽量弯下腰来往前走,想要走得更远一些。这短短的路程所耗的时间一定比她所估计的还要久。因为就在她放开手往前走的时候,她已听到了那熟悉的车声。
雪岚急了,不顾一切地跑了下来。一辆摩托车呼啸着从她身前疾驶而过,惊得她倒退了两步,一跤跌在地上。那摩托车骑士扔下了一句粗鲁的咒骂,自顾自的扬长而去了。雪岚惊魂甫定,还来不及站起身来,已经听到车门「碰」的一响,伯渊焦急的声音在她耳旁响起:[雪岚,你没事吧?]
他强壮的手臂环住了她,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你没受伤吧?那该死的车差点就撞上你了!」
「我没事,」她呆呆地说,仍因方才所受的惊吓而晕眩:「只是吓着了。我不是故意要吓你的,对不起。」
她看不见他吓白了的脸,但却能清楚的听出他急促的心跳,以及声音里那真挚的焦虑。知道他如此关心自己实在是令人窝心,而这样的认知更令她为将临的分别而感到遗憾。她微微苦笑了一下,再一次道歉道:「我真的很抱歉,伯渊。不过我会那样冲出来是因为……因为如果我不在你进屋以前逮到你,你待会儿就见不到我了。」
「出了什么事了?」
雪岚叹了口气。[一言难尽。我们先离开这里好吗?在我家门前谈话太不安全了。」
「当然。」他简单地道,搀着她上了车,然后在她身旁坐下。一直到了这个时候,雪岚才开始发抖。她方才几乎是在鬼门关前绕了一圈回来的!然而过度的震惊一时间麻痹了她的知觉。伯渊了解地拍了拍她,温柔地道:「放松,休息一下。我们待会儿再谈。」
雪岚无言地点了头,泪水毫无徽兆地刺痛了她的眼睛。她才认识他两三天而已,可是感觉上像是已经认识他一辈子了!她已经那样信任他,那样依赖他,那样喜欢他……呵,天,她一定会非常、非常想念他的。想念他的坦率、不屈和那种奇特的温柔。他是个极特别的人,雪岚一生中从未见过这么奇怪的混合体,以后想必也不会见到……她紧紧闭上了眼睛,无声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