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未停,和风徐来,吹得二十四个小铃铛叮叮咚咚,奏响了魅人神志的乐声。
不期然的,他的内心回荡起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
他情不自禁迈前一步——错愕的低下头,这才发现他踢到的是一具已经没有生命的躯体。
死去的少年只有十五、六岁吧?那双瞪大的眼眸里,凝着惊愕与恐惧。
唐战忽然意识到,眼前没有张若虚笔下的春江明月,有的只是一地的鲜血与尸体而已,甚至他的一只脚已踩在血泊里!
“他还只是个孩子,为什么……为什么你就不能放过他呢?”他忍不住怒吼道。
“谁又放过我了?”木斯盈一脸的漠然。
对于江湖人而言,吸血妖姬人人得而诛之,谁又曾对她仁慈过了?既是如此,她又何必对那些要杀她的人仁慈?
要她洗净脖子等着挨刀?门都没有!
她的眼中闪现出叛逆之色。
唐战忽然醒悟,她根本不在意倒下的是自己还是他人。不知为什么,他的心脏忽然有些不适。
“莫非唐大侠还不习惯见到尸体?”木斯盈弯着嘴角冷笑。“那么,你的那些尸体又是怎么处理的?”
“我的那些尸体?”唐战瞠目以对。
“就是那些挑战你的剑客呀,他们不都死在你的剑下了?”
唐战虽不曾刻意去杀人,可盛名在外,总有许多人想向他挑战,剑一出鞘,死生往往就不是他所能控制的了。
她是人人唾弃的吸血妖姬,他则是鼎鼎大名的唐大侠,可此刻,他们竟然以一种奇异的标准立于对等的地位了。
唐战说不出话来,只能怔怔的与她对视。
不知过了多久,女婴的啼哭惊醒了对视的两人。
“要乖乖的哦——”木斯盈拍着女婴柔嫩的小背,轻声哄着。
“这孩子怎么了?”唐战跨越了血泊,来到她身边。
“也许是饿了吧!”
“那你先喂她吧!”
唐战接过她手里的青布雨伞,侧身挡住斜入伞下的细雨,同时移开目光,以免觎见她衣衫下的景致。
意识到她被当成小丫头的娘,木斯盈绯红了脸。
“我不是她娘啦。”
“呃……”唐战不禁尴尬万分。
纷乱脆响的玉铃铛吸引了小丫头的注意,下一刻,娇憨的小丫头竟破涕为笑,小嘴咿咿呀呀的,伸出嫩嫩的小手想抓住那些铃铛。
“哈哈……””她滑稽的动作逗笑了他们,也缓和了彼此间的无措。
“抱抱她。”木斯盈冲动的道。
女婴的身上有着甜甜的乳香,笑容憨憨的,可爱极了。
他的心被触动了。
大侠唐战的剑能刺穿昆虫疾飞的双翼,而不损及其他,可当他触及小丫头娇嫩得不可思议的小身子时,那只惯握剑柄的手竟不由自主的颤抖了。
木斯盈接过青布小伞,遮住斜风细雨。
这一刻,伞里的世界因小丫头的脆笑平添一股温馨的氛围。
不久,他们来到了一户农家。
这家的农妇正值哺乳期;只见木斯盈与农妇嘀咕了几句,就抱着婴儿走进小屋,唐战则被留在外面。
禁不住农夫的盛情邀请,他在院里的葡萄架下坐下小憩,嚷饮农家的粗茶,听农夫谈着农事。
在唐战亮丽的人生中,从未喝过如此粗涩的茶水,也没人告诉他,稻米怎样才能从田里长出来,他那洁白如云的衣袂更是从未沾上农家雨后的泥泞。
奇怪的是,这一切竟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放松。
于是,当木斯盈抱着小丫头走出小屋时,竟看见他正在给一畦白菜松土。
“好了吗?”唐战闻声回头。
他的双手各抓着一棵白菜,脸上甚至还沾着泥土。
“这、这……”是大侠的最新造型吗?
木斯盈还在那里张口结舌,身后的农妇已“嗅哧”一声笑了出来。
“当家的留我们吃饭哪。”唐战跳上田埂,宣布道。
“哦。”她不习惯这样的改变,竟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来来来,还是先过来洗把脸吧。”勤快的农妇手脚利落的端来一盆水,热情的招呼道。
她怀里仍抱着婴儿,做起事采竟丝毫不受影响。
“这是怎么做到的?”唐战虚心请教,要知道他只单单抱着,就已是手忙脚乱了哪!
“少见多怪。”木斯盈笑出了声。
女婴身上的乳香更浓郁了,以至连她身上也沾染了些。唐战这才意识到,刚才她是找人喂孩子去了。
农家的饭桌上没有精致的食具、没有丰富的菜色、没有醇香的美酒,自然也不存在什么试毒的银针了。
桌上只是些普通的白菜萝卜,唯一的荤菜是一只自家养的大肥鸡,可唐战却吃得津津有味的。
虽是暮春,山里依然黑得很早。
向晚淡淡的余晖中,木斯盈的容颜显得柔和而娇媚。
望着她轻拍女婴的后背,哄着女婴入睡的恬静与安然样,唐战忍不住怀疑,这真是那个十恶不赦的吸血妖姬吗?
是她隐藏得太好,还是传言有误?
*****
夜里,他们就歇在这户农家。
女人和孩子们睡在内屋的床上,男人们就在外屋铺了点陈年稻草,算是打了个地铺。
唐战从未睡过如此简陋的床,他以为自己会失眠到天亮,可闻着稻草的香味,听着窗外浠沥的雨声,他居然睡着了。
半夜时分,剑客的本能让他睁开眼睛,这才发现那吸血妖姬正蹲在自己身边不知窥伺了多久。
“来。”发现他醒来,木斯盈示意他跟着自己。
“嗯。”唐战起身,跟着她出门。
两人离开农家小院,沿着山道,一前一后,沉默的走着。
此时,雨早巳停了,夜色仍深沉。
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山坡上开满了红的、蓝的、黄的野花,在月夜里显得分外娇媚。
一炷香后,木斯盈在一处山坡驻足。
“将我引至此处,你的用意何在?”唐战沉声问。
“不就是杀人灭口吗?”她淡笑。
“你……”他还没弄明白她这话里究竟有几分真实,一封信已塞进他的手里。“这是……”
信封上写着“杭州方雪傲”五个字。
唐战记得!这方家是杭州知名的经商世家,历代主事者皆以“方雪傲”为名,到了这代,方雪傲将方家的生意扩张到整个江南。
什么时候连这叫做“方雪傲“的商人也掺和进来了?
唐战十分不解。
“别担心,这方雪傲只是不相干的商人而已。”她看出了他的疑虑,淡淡的解释道。
“我不明白。”
“他是小丫头的爹,我答应人家要把小丫头送到她爹的手里。”她解释道。“一会儿我若死在你剑下,你就将小丫头带到杭州,交到她爹手里吧!”
木斯盈正值青春妙龄,可谈论起死亡却有如看破生死的老僧般淡漠。
“你信任我?”唐战有几分错愕。
“唐大侠不是一诺千金的吗?”她挑眉淡笑。
“你真舍得这小丫头?”
“她的未来自有方雪傲去操心,我这外人掺和些什么?”
就算舍不得吧,可人家的女儿难道就真能霸着不放了?再说“血诺”的责任,仅止于将小丫头送到方雪傲手中。
“动手吧!”
木斯盈自袖中抽出青色小剑,反手将背着的青布小伞丢弃在一旁的野花丛中。二十四个玉铃铛齐声作响,“叮叮咚咚”的搅乱了夜的静谧。
“今夜我不想杀人。”唐战袖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