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劭学瞪大了双眼看她,她挥了挥手,示意他别开口。
“你以为我还不知道自己的病吗?”老太太的表情无法更慈爱更母性了,除了天性使然,她觉得自己精湛的演技绝对起得润饰的作用。“可怜你一片孝心。可是孩子,你犯了大错啊,你娶一个自己不爱的女孩为妻,只为了让我高兴,这对你自己不公平,对你的妻子不公平,对我也没有意义嘛,你这是何苦呢?”她停了好久,不断观察儿子的反应。
孙劭学垂头盯着地板,表情十分紧张。
“就像现在,表面上看起来你们夫妻两是相敬如宾,可是我还没眼花到看不出你们有状况的地步。问她,她说你们很好;问你,你说你们没事。是啊,你们是没事,”她满脸委屈地说着。“可是我有事,我看得不舒坦,看得心里难过呀,你想让我高兴,我高兴了吗?再这样下去,我恐怕得提早去见你老子了。”
她很满意地看着一直抬不起头来的儿子。
“我猜龚娅答应嫁给你一定有她不得已的苦衷,否则她不必到现在还处处容忍你,放了她吧。”
最后一句话教孙劭学倏地抬头,尖锐的痛楚扫过他胸口,脸部不自主地抽搐了一下。
“我心疼你,也心疼她。你们不必为了我勉强再在一起。放了她吧。如果你没遇上心爱的女孩,不必急着结婚。我年纪大了,有些话只是口头禅,死就死了,有什么瞑不瞑目的,放心吧,你娶不娶妻,我死都会瞑目的,只要你能再站起来,活得快乐就好。”
“妈,你误会了,真的误会了,”他企图以淡漠的口气掩盖心中复杂而惶恐的感觉。“事情完全不是你所想的这样。”
“那是怎样呢?”
“我承认我们在闹别扭,只是这样而已。”
“什么别扭能让你们一闹闹了一个多月?”
他回答不出。
“妈,我会尽快跟她和好,你千万别把刚才那些话对她说,我娶她并不是只为了让你高兴而已,我并没有勉强自己和她在一起。”
够了。老太太不要求儿子说更多。
“真的是妈多心了?”
“嗯。”
“好吧,我相信你。”
他松了口气,拄着杖躲开母亲。
☆ ☆ ☆
孙劭学果然跟龚娅和好了,他没拉下脸道什么歉,只是开始对她和颜悦色,客气有加,人前人后皆然。
他不再要她加班。
两个月来他陪龚娅回娘家三次。
受宠若惊之余,龚娅也注意到约就要满了。
老太太很健康。
“愿意跟我谈谈续约的事吗?”
这天深夜,孙劭学在就寝前对龚娅一问。
“老板,”好久她没这么称呼他了,既然他要谈合约,她不得不再次提醒自己和他之间的主从关系。“我不想续约了。”
她充满悲楚哀怨的声音却似一块来势汹汹的落石,他的心为之坍塌。
“你甚至不必先听我可以给你什么好处?”
好处?她好憎厌的字眼。
“不必了。我不想续约。”
他冷笑两声。
“你很懂得谈判技巧,眼前的情况对我不利,你看准了我非靠你不可,想狮子大开口?你说不想续约可以让我立刻提高底价。”他讥诮地扯着嘴角,浓挺的剑眉下是两道仿佛想吞噬她的目光。
她确定自己受辱了,迅速翻下床,拼命隐忍住眼眶里滚动的泪意,直到进了浴室,才让泪流出来。
她边哭边就着水槽洗脸,边哭边对自己说,他不是这么残忍刻薄的人,他不是──
等待、挣扎、纠葛的滋味令他窒息,难耐狂乱的心,他拄杖来到浴室门口。
“有什么条件你说吧,我全都答应就是。”
她听见了,眼光立刻从镜中的自己挪到他脸上,她看见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不,我没有条件,我是真的不想续约,老板,我不要当初你允诺的那笔酬金了。再过半个月我就卷铺盖回我家,请你答应我利用这半个月的时间找工作,好不好?”
见他没打断自己的话,她继续:“我不是存心刁难你,我也没有哄抬什么底价的意图,我只是──只是有了自知之明,我无法继续胜任这份工作,请你包涵。”她停了停。“喔,我说要用半个月时间找工作也没有暗示你留我在孙氏企业上班的意思,我知道如果我不续约,你是不可能再叫我回去上班的,所以我──”
“你现在就去收拾东西!”他的怒火溃堤,双眼凌厉地瞪着她。“收拾所有你的东西,一样也不许留,收拾完就回你家去!”
“可是时间还没——”
“出去!”他几乎要举起杖来赶她出浴室。
她闪出浴室门,开始收拾自己的家当。
第七章
“等一下要是被老太太撞见了我该怎么说?”
龚娅很快就收拾完毕,提着行李箱她停在卧室门口回头问孙劭学。
她果然现实,他忿忿想着。原来她立刻就能改口称呼他母亲为老太太。
“她应该已经睡了,你小心一点,别惊动她就好。”
她思索片刻,掉头离开,蹑手蹑脚穿过客厅。
屏气凝神站在房里的孙劭学须臾之后听见她一声惨叫。
拄杖走到房门外,他正要打开客厅的大灯,灯却先亮了。
两名管家已手持木棍站在离他不远处。他只看见连人带箱跌进室内溪流里的龚娅。
管家们一见眼前景况皆噤声,立刻把木棍搁在一旁,正好赶着搀扶刚出房门的孙老太太。
“这是怎么回事?”老太太惊愕出声,立刻要管家把挣扎着爬出溪流的少奶奶扶起来。
龚娅吓得全身发抖,面无血色。
没有人回答老太太的话。
“你先回房里冲个澡,冲完了立刻出来!”她怒不可抑,朝媳妇命令一句,直到媳妇顺从地回了房之后她才转向儿子。
“你过来!”
她这才在客厅里坐下,示意管家退下。管家们自动到大门口等着向即将赶到的保全人员解释状况。早在客厅里有动静时他们就按了警铃。
“你们又怎么啦?”老太太待儿子一坐稳便问,依旧怒气冲冲。“龚娅这么晚了提着箱子干嘛?”
“我们刚才吵架了,她要回娘家。”孙劭学困扰不已,情急之下他说出事情的表象。
“她要回娘家你就让她回啊?这么晚了她怎么回?难不成你还打电话替她叫了车?要不是这截溪流留住了她,她现在已经身陷危险之中,你一点都不担心吗?要是她出了什么意外,你能原谅自己吗?”老太太一口气责备了儿子好几句,气得直喘。
“妈,你先别激动,小心血压又升高了。”
“知道我血压高还敢这样气我。”老太太的确觉得头晕,这才放低了声音。
他很矛盾,如果刚才龚娅成功地离开孙宅,最迟明天早上他就得向母亲解释一切。可现在他什么也说不出口。一听龚娅说她不愿意续约他就无法理智地处理接下来的问题,那一刻他满心满脑只有忿怒,只能极尽贬损地对她咆哮,将她驱逐出自己的视线范围。
看见她将自己的衣物一件件丢进箱子里时他就后悔了。强烈的自尊心堵住了请她留下的话。任自己心如刀绞,他还是看着她走出卧房。
她落水后的无助神情教他心悸。然而他只是任一股深刻的刺痛戳进心头,强忍万马奔腾的情绪,他不愿走向她,不愿伸出挽留的手。
他忽地一笑,笑里是对自己深深的嘲讽。溪流留得住她,他呢?拄着杖能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