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确定妈对我和高捷思之间的事到底懂多少,又不想不打自招,于是决定听她继续住下说。“还有吗?”
“你先跟我讲,你有爱伊无?”妈想先求证这件事,而她的表情告诉我,她心中早有答案。
我看了看她,什么也不肯说。
“明明就爱人家,还要捉弄人家。”她挖苦我,态度明显地一边倒,倒向高捷思。
“我哪有捉弄他?”我否认后面那一句,是他捉弄我才对,一直都是。
“阿嘉,自己的幸福要靠自己去把握。我是不知你在考虑什么,但是我看伊人不错,也看得出来伊很爱你,伊讲你不想要嫁人,害伊很烦恼。”
“嫁人有什么好?烦恼一世人,像你这样。”我说。
“像我按怎?我哪有什么烦恼,我现在日子很好过啦!若是讲还有什么烦恼,就是还未将你嫁出去,你就是我的烦恼啦!知无?”
“将我嫁出去,换我去烦恼,你就免烦恼了,对吗?”我说得大逆不道。
“你实在有够番呢!”妈好像生气了。“不嫁给伊,你就不会烦恼了吗?死鸭子硬嘴皮,我看你现在没有多好过,就算真正不嫁,你这世人也不快活。”
大年夜,我妈诅咒我,我敢怒不敢言。
“怎样,没话通讲了是不是?伊说你被身边一些同学跟朋友的遭遇吓得不敢结婚,有影无?我跟你说啦!世间夫妻百百款,虽然说现代人的观念跟我那个时代的人不同,也是有很多人恩恩爱爱过一世人。咱家也没做什么失德的事情,天公伯仔会保庇你的。”
“爸那么早就过世了,要怎么说?天公伯仔为何不保庇你?”
“生死有命,那也是没办法的代志。”妈叹声气,又对我说:“难道你要天公伯跟你保证你可以活到几岁?”
“没啦!”
“这样就对了呀!要不然你是在考虑啥?”
“都几点了,哥哥他们怎么还没回来?”我随口问着。我妈已经准备好拜祖先要用的东西,正把它们放在篮子里,哥和嫂一回来,我们就要到祠堂去。
“时间还没到啦!”妈答我一声,又道:“你别跟我说往别处去,先跟我讲你要不要嫁给人家?”她抬头瞄我一眼。“我是先跟你讲哦!像伊这款女婿,我有甲意啦!”
“你已经答应他了是不是?”问这句话时我心中五味杂陈。
“我说等你点头,你们就可以订婚。”
“妈,你怎么可以替我答应他呢?”
“我哪有答应伊啦?我说要等你点头呀!假使你若不想嫁伊,你就不要点头嘛!等年过完,我再拜托阿青婶仔帮你介绍别的对象好了。”
“不要啦!”
“不要哦?不要你就点头啦!”妈把我当鱼,用盐腌了。咸鱼很难翻身。“去打个电话看你哥哥他们收店了没,叫他们差不多该回来了。咱去祠堂内拜过祖先就可以回来吃年饭,高捷思讲伊七、八点就会到。”
“妈,你说什么?什么七、八点会到?”我才踏出厨房门,立刻因我妈的话折返。
“我叫伊来咱家过年啦!”她老人家回答得脸不红、气不喘。我被她出卖了,她主导了刚才那一番对话。
我不得不佩服她,纯朴忠厚、温柔善良的乡下妇女也有精明的一面,姜是老的辣,辣得我全身血液逆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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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嫂嫂回来了,一家人到祠堂拜祭祖先,再度返回家门时,高捷思的车已停在我家门口。
看见我们,他下了车。
“嗨,是我。”
他说了一句让我想哭的话,我越过他,冲进屋里。他们在我背后互相寒暄。
厨房里还有事可忙,因此我不必招呼他,他是我妈的客人,不是我的。
嫂嫂把冷盘端了出去,我还要炒几个菜,年菜才算大功告成。妈没有留在厨房里,也许跟高捷思在聊天吧!她现在是双声带。
“今晚这顿菜大部分都是阿嘉料理的,她现在很会煮菜了。”
妈一上桌就开始老王卖瓜,夸赞我的厨艺,像是在推销一个经过改良的新产品,对象自然是高捷思。
他只是笑笑,没有跟着吹捧。我猜他一定很不以为然。
妈拿出她亲手酿的红露酒招待客人,客人赞叹之余,还不忘请教她酿这种酒的秘诀。一向拙于言辞的妈妈竟也侃侃而谈,对客人已不复见昔日的戒慎恐惧、临深履薄。嫂嫂也一样,偶尔还会主动插上一两句;哥哥更像是难得遇到个谈话对象,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我发现哥哥其实很有辩才,可以去帮人家助选。
他们像一家人。
我边吃着炒米粉,边逗弄一旁学步车里的儿,他是这屋子里唯一不会欺负我的人,我喜欢他。
“我不能再喝了,等一下还要开车呢!”
高捷思一句话让我心中燃起一线生机,吃完饭他就走了,我即将解脱。
“这里到饭店又没多远,不是开长途的,不要紧啦!这个酒不算太烈。”哥说。
到饭店?这么说他今晚不回台北了。
“最多是你今晚住我家,后面还有好几个房间,不怕没地方睡。”哥肯定已经醉了,说这么不得体的话。
“我不方便住你家。”幸好高捷思尚知进退。
“对啦!”妈附和着,总算恢复正常。
我一直踩住儿的学步车,大概是被我喂饱了,他已经不耐烦继续待在我面前,又想驾着车横冲直撞,于是哇的一声哭起来,我立刻将他抱出学步车。
“不用抱啦!让他哭一下没关系。”嫂嫂说。
“我吃饱了,抱他一下没关系。”抱着娃儿,我到客厅里看电视。
电话响了。是世贤约我明天去会一会他的女朋友。
“谁打来的?”哥在饭桌那边问。
“找我的啦!”
半小时后,他们陆续离开饭桌,只有嫂嫂留下收拾杯盘。我把儿交到哥哥手上,打算过去帮忙善后。
“阿嘉,你和高捷思出去走走。”妈要我别忙了,陪她的客人去散步。
“外面很冷哩!”
“你乱讲,今年冬天一点都不冷,你去年买给我那件毛背心,我都还没机会穿哩。”
我拒绝的理由的确牵强了点,自己也没穿几件衣服。
“还站在那里做什么?快去呀!”妈又催我。
高捷思得意洋洋地望着我。“怕冷的话,我们开车游街好了,现在路上一定没什么车,去拿件外套吧!”
换了谁都无路可退。我随他出了门,背后依旧有六只热烈的眼睛,不,是八只。
“散步还是开车游街?”一出门他就问。
“散步。”我不要他酒后驾车。
“怕我出车祸?”
我立刻用手住他的嘴。他就这么捡到我的手握着不放,带我往人烟罕至的那条路上走。
“不说就不会有事了吗?”他看了看我,声音突然变得低沉严肃。“心痛可以致死,等待可以致死,你不明白我每天都在死亡的边缘挣扎吗?”
“不许你说‘死’!”我吼了他一句。“我不要你死。”
“人早晚会死,死得其所,死而无憾也就不枉此生了。我只怕死得不甘心。”
我立刻尖叫。天空的另一边刚好同时响起一阵爆竹声与我相呼应。
“你看,像你这样不断压抑自己,就会让我心痛。”他在我尖叫的那一瞬和我同时停下脚步,紧拥着我的激动。
被他这一抱,我觉得好过多了,颤抖渐停,我更紧环住他的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