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我旁边这名秀发披肩、举止优雅的女子可能在画廊工作,她喜欢柔缓的古典音乐和精致的现代艺术品,她不必配戴首饰就很吸引人了,像现在这样,钻石配不上她。
不远处美发用品区另有一位美女,和我身旁这位是截然不同的典型。曲线优美的卷发蓬松地堆在肩上,她正在阅读慕丝罐上的说明。指甲是修过的,涂着桔梗花瓣的蔻丹,自然的粉底,玫瑰色的唇膏,她应该是个浪漫的女人。穿了件浅紫色的绉纱洋装,也许爱喝薰衣草茶。
一个长得很一般的女人在餐具架上挑着透明杯子。今晚她的情人要花她家喝红酒,她等下会去做头发。
男女很难平等。非假日在超市购物的绝大部分是女性。
排队结帐时,一个男声在我背后响起。“小姐,这些跟那些一起结。”
高捷思!我赶紧回头,他把一罐芥末酱和一瓶生鱼专用酱油跟我的东西搁在一块儿。
“嗨,是我。”他回应我的诧异,我回神时他已付了帐,牵着我走出超市。
“我刚才在超市里没有看见你。”我的音量听起来像自言自语。
“小心,匪谍就在你身边。”他学了句相声,接着又补了一句:“我一直跟在你后面,你当然看不见我了。”
“干嘛跟在我后面。”
“你一直吸引着我,我逃不开。”
这句话提醒了我,我这才发现走错了方向,回我家不该走这边,这么走只通他家,死路一条。
“你把你的东西拿出来,袋子给我,我要回家。”我站定,跟他分起“财产”,收银员没把我们的东西分开装袋。
“你都跟我走到这里了还回头干嘛!我帮你料理晚餐不好吗?”
“谁跟你走啦?是你自己冒冒失失闯了出来,害我分了神,才会糊里糊涂地跟到这里。”我定在原地。如果他不还我东西,顶多我再回一趟超市去买就是了。
“那表示我对你也有吸引力,你逃不开。”
我又想起来一件事了,刚才是他付的帐,所以所有袋子里的东西全是他的,我只浪费了时间,没有浪费钱。思及此,我当下决定回头再去超市,一转身就被他牢牢揪住。
“都走到这里了,现在回头不嫌太晚?”他像抓住我的把柄似的,语带恐吓。
“走啦!等一下有好吃的东西。”威胁外加利诱,他已牵动我的脚步。我竟忍住尖叫跟他回了家。
我要泄愤。用力坐上他的义大利进口沙发,能坐坏那价值不菲的东西最好。
胡乱按着电视遥控器,按坏最好。
我进浴室,上完厕所后连冲了三次马桶。浪费水资源很不应该,可我忍不住。
我瞄到了。哼!他凭什么买这种牌子的沐浴精?又没失恋。
“你拉肚子啊?”我一出浴室他便如是问,估计是听见冲马桶的水声了。
“你才呕吐哩!”
“要不要过来帮忙?”他穿着围裙在流理台边忙碌拾掇着,回头不经意地问我。
“不要。”
他做他的菜,我看我的电视。
“醒醒吧!睡美人。”他的唇在我脸上一阵挤压亲醒了我。偷袭!
屋里香味四溢,我忘了骂他。
“去洗手。”他把我从沙发上拉起。
“我这生菜是要用蚝油炒的,你怎么炒蒜茸呢?”一上桌我就指正他的错误。
“炒蒜茸也很好吃呀!对不起,我的蚝油用完了还没补货,你又没告诉我想吃蚝油生菜。”他两手肘支在桌上,像在等我验收每道菜。
梅花肉切得够薄,看起来煎得很嫩,色泽也美。原来他买芥末和生鱼酱是要沾这盘章鱼薄片用的。
我先夹了片章鱼,沾了调料放进嘴里。
嗯,他果然有两下子,章鱼的劲道刚好,有嚼劲又不致咬不烂。
我放下筷子看他。他正扬着眉,我知道他想问什么。
“这章鱼很新鲜,在超市买的吗?”宁可称赞章鱼也不称赞他。
“何淑敏说她吃不了那么多,分了一半给我。”
他挤眉弄眼地,我全明白了。叔叔伯伯们设想周到,为我速冻了一包海鲜,还特地用保温袋密封要我带回台北;不忍辜负长辈们的美意,我辛辛苦苦背回的海鲜照例要分一些给同事。我把章鱼送给公主,没有巴结的意思。赵公拿过花枝,她也该得到章鱼,祝她吃了以后能像八爪鱼一样,牢牢抓住高捷思。
我不说话了。既然都送给公主了,她要分送给谁,我管不着。
“为什么我没有?”他状甚委屈地问,像个没分到糖果的孩子。
“我带的不多,部门同事分一分刚好,反正你也吃到了。”我朝那盘死章鱼噘噘嘴。
“下回去你家吃。”
我开始吃饭,对他的话不予理会。
“想不想喝酒?”
“不想。”
“那我自己喝。”他说着就起身要去拿酒。
“不准喝酒!”我喝住他。怎能让他喝酒,喝了酒不知道会出什么状况。
“遵命。”他又坐下。
他的每个动作、每一句话都气得我想尖叫。我又夹了一块章鱼放进芥末酱油中翻转了好几下之后,一口塞进嘴里。接着立刻呛咳不止。浓辣的芥末呛得我眼泪直流。
流了泪我才开始哭泣,哭我对自己的无能为力。
他从对面移驾到我身旁,拍着我的背。这个动作对我的哭泣只有推波助澜的作用。
我冲进浴室,锁上门,坐在马桶上哭个痛快。
哭够了,我在镜子里看见自己肿若核桃的双眼,同时发现头发也已长及肩头,零乱像疯女;办公室里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我好丑、好丑!
打起精神,我走出浴室,那人正在门口迎接我。
“你很喜欢‘远离非洲’对吗?”
相对于我,他潇洒的态度令人发指。远离非洲?劳勃瑞福和梅莉史翠普主演的片子,我是喜欢。
“你在暗示什么?”
“你看你穿的,每天不是米色配白色就是白色配米色。”
我低头又看自己一遍,白色棉麻衬衫、卡其布长裙,是满“远离非洲”的色彩。
“麻油炒青菜,各人心中爱。”我爱穿什么他管不着。
“哦,我都是用橄榄油炒青菜。吃饭吧!菜都凉了。”他拉我回饭桌。
我想我不必远离非洲,只要远离他就很安全了。
折腾老半天,我饿坏了,暂时忘了他的存在,好好吃了顿饭。
饭后,他把碗盘全搁进水槽里。
“先放着吧!我们到客厅去。”
也好,我并不真想洗那些东西。
“我要回家。”
“再陪我一会儿嘛!我最近一直很忙,很久没看见你了。”
他用软软的口气请求,却强势地拉我在他身旁坐下。很忙?都忙些什么呢?
“又在发什么呆?”
“想你都在忙些什么?”
“当然是忙工作啦!还能忙什么。”
“是吗?我以为你的工作是钱多事少离家近。”
“钱可能不少,离家也够近,事情可是多得要我命。你以为我的钱那么好赚啊?我被炒鱿鱼的机会不会比你小,你知不知道?前阵子一个平面广告的价钱出了差错,还好我及时发现,要不然客户不但不付钱,还会要求我们刊登更正启事,甚至为此吃上官司。”他难得如此激动地对我说话。“品嘉,我不可能把每个案子都仔仔细细看过,这次算是不幸中之大幸。我还有工作压力,所以,你可以善待我一些吗?”
他凄苦的眼神确令我有短暂的不忍。
“我也没虐待你呀!”
“还说没有,你这个样子还不算虐待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