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独有偶的,我跟桂丝的家人都强力反对霍齐。紫素她爸嫌霍齐生活不安定、没有前途;桂丝是金枝玉叶,家人嫌霍齐是个穷酸画家。于是,我被安排相亲,强迫嫁给一个华侨,而桂丝则坚决与家人反抗。"黎若华的眼神定定地瞅住丁岩,就像要把她接下来所要说的话推到他记忆的最深处去。"我希望你特别记住这句话:霍齐并没有对桂丝始乱终弃,他也没对她许诺过什么……"
"既然如此,那又怎么会有我的出世?"丁岩寒嘎地说道。
从开始至此,黎若华说出的每句话,都在挑战着丁岩的神经,都与他以往被灌输的认知完全不同,他听得进去、听得明白,却难以立即接受。
"你的出世完完全全是个意外。有一日,桂丝见失恋的霍齐以酒捎愁,便大胆地设计与他上床,她以为这样会便霍齐转情于她,但这反而加速了霍齐的离开。"黎若华拿出一封泛黄的信函。"这是桂丝的亲笔信,是在怀了你之后不久寄给我的,当时周遭的朋友都知悉这件事,不过为了桂丝与‘丁氏财团’的名誉,这个事实被禁止提起。"她以澄澈的眼光望定丁岩。"所以,作为子女的你要知道,当年霍齐并没有玩弄、辜负桂丝,一切都只是……"
"只是我母亲咎由自取,是吗?"丁岩突然觉得又荒谬又好笑,冷情地说道。
原来,生命的起源不只是精卵的结合,还有一段长长的、乱七八枯的烂故事;而他的故事,铁定是其中最荒谬的。这竟然是一个骗局、一个圈套,太可笑了!
"丁岩、丁岩……"紫素慌了手脚,事情显然趋出他们的预料范围,往失控的边缘极速冲去。
"这就是破解我心结的办法吗?"丁岩参透了这、领悟了那,汇聚在一起,成为一股难言的悲哀。"你们是想告诉我,我爸没骗过我妈,所以她后来像个傻蛋一样,痴等着他、白白送了死,都是因为她自作多情,所以不值得同情、不值得引以为鉴吗?"
"丁岩!"黎若华有力地一喝。
她早该想到,为了解除紫素的痛苦,要丁岩一下子接受这么多事实,他必定难以承受。然话出如风,后悔又如何?
他必须认清事实。她知道霍齐去世前,是怀着对这孩子的歉疚而终,她允诺过要把丁岩带到美国,为他默哀的,她不能不循这方式办到!
"我是要让你知道,你的父母是了不起的人,他们都非常勇敢地追寻心中所爱。桂丝的方法是错的,但她对爱情的勇气却教人不得不服,就算是身为对手的我,也服得没话说;而你父亲之所以没再回来见桂丝,并不是因为他云游四海去了。那个说法是错误的;事实上,
他一直待在美国。他可以兼好几份差、辛苦地作画,就为了留在美国陪伴我。他们在爱情上都是勇者,不是胆小鬼,我要你知道的是这个!"黎若华苦口婆心。"你是他们的孩子,两个勇者的心血结晶,你对爱情应该更积极地争取保护,而不是懦弱地以周游列国来逃避!"
丁岩没有动静。
"其实,桂丝的死忌正是霍齐变成植物人的那一天。我愿意相信,那是因为霍齐多年来还牵挂着桂丝,所以魂飞重洋来看她。虽然我没见到桂丝最后一面,但我笃定她是幸福地死去,而不是充满仇怨。"
她说对了。丁岩没有力气反驳。母亲的确是含笑以终,虽然她伤得那么重。
然而,黎若华的这番话,却也完全颠覆了他的思考模式。
一直以来,他都以为是父亲流连花丛、负了母亲,所以得到"爱情伤女人至深"的结论。
可是,现在却要他接受母亲其实是个强者,而非弱者的事实,却要他相信母亲的等待是快乐的、而不是悲伤的论调,还要他相信父亲的离去不是怒意背离,换个角度想,他还算是个至情至性、苦守爱人的男人……怎么可能?
伤了一个自作多情的女人,成全另一段两心相悦的爱情,这算什么?
这是全然背道而驰的呀,简直是把他信奉多年的原则一并摧毁!
到底什么是真、到底什么是假、到底什么是悲、到底什么是喜、到底什么是爱、到底什么是恨?原本分明清晰的界线,全数毁于一刻。
他无法思索了。
"丁岩。"紫素知道他很难受,没有人能够在眨眼间的工夫接受记忆与观念的扭变,她多想伸出小手,握住他,补给一些些温暖给他……
"不要碰我!"丁岩骤然大喊,挥手拍开,结结实实地吓了紫素与黎若华一跳。
紫素插着针头的纤弱手臂,尴尬困窘地停在半空中。
她的泪水乍落。啊,胸腔里,仿佛有着什么碎了、崩裂了,可怕的预感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通得她再也喘不过气来。好沉重!
电子铃声在此时哀哀地响起,但,不是她的。
丁岩从口袋里拿出一具可以漫游多国、靠特殊卫星发讯的手机,出版集团配备给他的,嗯嗯呵啊地应了好半晌,谈的似乎是工作上的大小事。
紫素不安的预感愈来愈强烈。
上次丁桂丝去世时,也是这样。因为环游世界的摄影工作突然来到,所以丁岩走得很快,留下一堆感情的线头没解,直到五年后依然是烦乱。
这一次,又得是这样吗?
紫素好怕,战战兢兢地用眼神锁着他。
丁岩收起手机,冷淡地道:"我必须先失陪。"
紫素捂着上腹,心颤胃疼地问:"你要去哪里?"
"大后天在日本开拍的摄影杂志专辑,因为摄影师开了天窗,所以我明天要动身去帮忙补那个缺。"丁岩面无表情地说道。
多么熟悉的场景,跟母亲死亡那时一样;直击而来的意外,迅速果决的离乡管道。
他是极端渴慕飞翔与自由,除了台湾以外的地方他都爱,可这实在不是他预期、乐见的退场方式呀。
然而,他不得不从。
他知道这样一走了之对两个人都残忍,但不走更残忍!
他知道他未曾好好理过感情的混乱线头,但有时剪不断、理还乱,搁着不理未尝不是种作法;反正时光素有医伤良药之称,它会消磨一切、改变每个人的一生与抉择。
当年,他就是怀着这样的想法毅然出走的。
没想到,看样子这次又要重蹈覆辙了……干脆从此走个干干净净吧。
"不要去!"紫素隐隐约约知道,他这一走,不会再回来了。
"对不起,我是临危受命,不能轻易推辞这份工作。"驮着更重的包袱,丁岩神伤魂失地踏出病房。
紫素的心裂了。这到底是她生命中第几度任丁岩走出她的生命啊?
她还要承受这痛楚多少次?有终结的一天吗?
岑寂中,紫素泪扑簌簌地落,也许她能做的一直都只有这个——哭着让他走。
"紫素,姑姑对不起你。"黎若华也没料到是这样不欢而散的结局,她歉然,但无能为力。
"跟你没关系的。"紫素安慰着她,只得尽力咽下自己的泪水。
怎么办?她该怎么做?任他走掉吗?
"紫素……追上去吧!"黎若华见她那般茫然的模样,顿时想起当年被迫嫁到国外的苦楚。与心爱之人被活生生地拆散是多么痛苦的事,她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紫素重蹈她的覆辙?
不,事情在可为之时当为之,千万别做会后悔莫及的蠢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