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布拉格,很美。
米兰.昆德拉的小说并没有给她太深刻的印象,「布拉格之春」这部老电影也不曾让她太过感动,可当她亲临布拉格,亲自一步一脚印感受这城市迷离的氛围时,她终于懂了,懂得为什么那么多人如此迷恋布拉格。
因为布拉格的春天,真的很美。
伏尔塔瓦河(Vltava)静静地流,在灿暖春阳的映照下淡淡匀上一层金粉,而河上人来人往的查理士桥(Charles IV Bridge),庄严肃穆,两旁站成一排的塑像令人不知不觉怀想起布拉格的过去。
这里,曾经是中欧最雄伟壮丽的城市,这里的建筑,曾经吸引过多少文人雅士,这里,如此浪漫又如此哀愁。
穿过查理士桥,路西法带着她顺着缓缓的斜坡爬上山,两旁的小店摆设着各式各样新奇的小玩意儿,表情生动的捷克木偶,灿烂美丽的波西米亚水晶,每一样饰品,都能够勾起游客的会心微笑。
在一家小店里,她发现了一个丑得不得了的巫婆娃娃,鹰勾鼻邪恶地扬起,红红的脸颊怪异地扭曲,嘴角抿着冷酷的笑──她看着,不觉笑了。
「我喜欢这个娃娃。」她仰头对路西法说道,明眸灿亮。
「妳喜欢这个?」路西法不可置信地瞪着她,「这么丑!」
「虽然丑,可是很可爱。」她坚定地回应,一面伸手在牛仔裤里寻找着纸币,「我要买下她。」
路西法伸手覆住她的手,「我来。」他低声道,很快取出钞票付了钱,亲自把娃娃交到她怀里,「算我送妳的礼物。」
「谢谢。」她笑着抱起娃娃。
他凝望她,嘴角似笑非笑,「我本来想挑个漂亮的水晶送妳的,没想到妳居然看上这玩意儿。」
「她很可爱啊。」燕琉彩只是笑,说着,亲了亲怀中的娃娃。
望着那两瓣柔软的红唇,有一瞬间,路西法有种疯狂的想法希望自己是那个丑巫婆布偶。
「怎么啦?」注意到他不寻常的眼神,她眨了眨眼。
「没事。」他一凛,强迫自己收回视线,推开心中不可解的欲望,「只是想妳的品味真奇怪。」
「奇怪?会吗?」她耸耸肩。
「我现在终于明白,当年妳为什么不怕被火灼伤的我。」他一扯嘴角,蓝眸闪过半嘲谑的光芒。
她一愣,数秒,才恍然明白他语中含意,瞪他一眼,「好啊,你讥讽我!」粉拳敲他胸膛一记。
他任由她打,只是微笑,「走吧,让我们爬上城堡去,从上面俯瞰布拉格,会很美的。」
「真的吗?你上去看过?」
「嗯。」
在他刚刚落脚布拉格的时候,在细雨迷蒙中,他曾经攀上城堡,俯望这整座美丽而小巧的城市。
在他眼里,这是座处境尴尬的城市,即便时序早已进入二十一世纪,即便顺着资本主义的潮流发展了这许多年,布拉格彷佛仍无法在新世界与旧文化中找到自己的定位,让这座从中世纪以来便雄伟屹立的高塔之城蒙上某种哀伤色彩。
不过没关系,他会让它改变的。他记得自己当时这样想。
他会让这座城市抛开过去,坚定地往前看。
缅想历史是那些懦弱文人的行径,有他在的布拉格不会再一心一意沈醉在逝去的过往。
它,会融入残酷的现代──不,应该说它本身就会成为残酷与毁灭的象征。
这将会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你在想什么?」燕琉彩迷惑的嗓音拉回他心神,她彷佛看到了迅速掠过他眸底的冷酷与算计,秀眉,微微颦起。
「没什么,我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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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参观过城堡与堡里的教堂后,两人顺着蜿蜒而下的石阶,来到一条狭窄的巷弄。
「这儿有『黄金巷』之称,两旁的建筑还保留着古老的模样,卡夫卡的故居也在这里,现在成了一间专门贩卖他作品的书店。」路西法一面介绍,一面带她来到空间狭隘的书店,狭小得彷佛只容一个人转身而已。
燕琉彩不敢相信,「卡夫卡住在这种地方?」
那个存在主义的大师,写出「蜕变」与「城堡」这样脍炙人口作品的文学家竟然住在这种地方?
路西法没有答话,从书架中挑出一本薄薄的书,「看过这本书吗?」他递向她。
她接过,瞥了一眼书的封面。
是「蜕变」的德文版本。
「当然。」
「这是一本好书。」路西法淡淡说道,面无表情,「写出了人类存在的疯狂与荒谬,当一个人忽然发现他再也不是原来的那个人时,他便逐渐认清了这世界的残酷与现实。」
「我知道。」燕琉彩轻轻应道。
「我想,卡夫卡会写出这样的作品,正因为他当时的处境──他一直很挣扎,挣扎于上班与写作之间,世俗与理想之间,他怀疑自己存在的意义。」他顿了顿,眼神忽然变得遥远,「说实在,人类存在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他漠然的神情令她心脏忽地一扯,「路西法……」
「这是本好书,对吗?」他静静望她。
「是的。」她低声回应。
她读过这本小说,故事叙述主人翁有一天早上醒来,发现自己成了一只虫,他的家人从震惊到同情,乃至于排斥的过程。
最后,他是被自己父亲打死的,像打死一只害虫那样打死……
她仰起脸,眼眸漾开泪水,就像她每一次读这本小说时,路西法漠然的嗓音中有某种况味,让她心底缓缓泛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
见到她突如其来的泪水,冷硬的蓝眸忽然微微融化,「……为什么哭?」
「我不知道。」燕琉彩摇摇头,觉得自己很难表达心中的想法,可又有股声音催促她无论如何一定要说出来,「我只是……每一次读这本小说时我都会想──如果,如果他是我的家人,我一定……一定要好好照顾他,就算害怕,就算厌倦,我也要……一直照顾他──」她哽咽着,泪水在颊畔不停地流,「我知道这个世界有时候很残酷,而自己有一天……也许会失去耐性,可无论如何,我一定、一定要撑下去,因为他是……我的家人,我爱的人……你明白吗?」她急切地问他,虽然不懂自己为什么如此急切地想要让他明白。
也许是因为,她不想看到他面无表情……
路西法不晓得,他不知道虽然他们阔别这么多年不见,可她经常梦见他,而梦中的他总是抹去了所有的表情,一片空白。
她不希望看见这样的他,那会让她的心,好痛……
「别哭了,琉彩。」彷佛过了一世纪之后,他终于哑声开口,虽然那张俊美的脸依然控制着情绪,但至少,他眸中漫开了一丝丝激动的涟漪,「我明白,我懂。我知道妳会这么做。」
「真的?」
「嗯。」他柔声道,轻轻拭去她颊畔泪痕,「因为妳就是这样的女人。」说着,方唇勾起笑弧,「现在笑一笑,别哭了,妳哭起来鼻头红通通的模样可比妳怀里的丑巫婆还丑呢。」
听闻他的嘲弄,燕琉彩破涕为笑,「好啊,你敢笑我丑。」她轻轻搥着他胸膛。
他抓住她的手,「妳现在是不好看啊,要不要照照镜子?」
「我才不要!」她瞪他一眼,接过他递来的面纸,不文雅地擤擤鼻涕,「谁哭起来不是这种模样?就不相信你哭起来还会很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