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幽默!”她被我一连串的话逗得格格直笑,然后举起了相机,为我和工作室中的纺织机拍了一帧照片,她预备两个月后拍另外一张完成图。
我真担心那幅编织会不会一塌糊涂,妨碍她的名誉。前一个礼拜我为了上架子的经线,上得头晕眼花,经线板又密,若不小心弄错,只有重新再来,工作太专注的后果,使得我一整个礼拜眼前都像是在下雨。
和子走后,我以全副的精神集中在纺织机上,这同时是我最好的消遣。当然,我不断遇到挫折,但错了拆,拆了再做,渐渐地,织出了一小段美丽的图案,那使得成就感倍增。
一个月后,我完成了第一件编织作品。从某些角度来看,织物表面不够平滑,不够匀整,脱不了新手的生涩。
但它的完成毕竟是一个开始,我对编织更有兴趣了,染出更多的线,来做第二幅。
第二幅也快织完时,和子回来了,对我大表惊奇。
“这种编织法我从没教过你,录影带上也没有,你哪儿学来的?”
我告诉她我是天才,图书馆中的宝艺应有尽有,我只稍为翻一翻,便有无数收获。
她决定好好培养这个天才。
“但这只是我的兴趣。”我赶紧声明,只是为了排遣无聊,并没有什么雄心大志。
“无聊?”和子非常惊异,除了课堂上的学习,她对我并不了解,当她知道我迄今未婚,便非常热心地要把她那个在夏威夷福特公司当经理的儿子推销给我。
我就是不愿入籍做日本人才跑到美国来,她却这样瞎起劲,真让人哭笑不得。
但她不但把她那个宝贝儿子的相片带来给我看,过圣诞节时,还特地叫他来旧金山。我不愿在外面与这个她口中所谓“堂堂日本后裔”的北原先生见面,她便把他带到编织工作室来。
结果泼她一盆冷水的不是我,而是北原。
他告诉她,他不能与我一见钟情的原因是他已经有女友了,那是他秋天去日本旅行时认识的,他喜欢传统的日本女孩子。
和子失望极了,不过她看到我偷笑的表情,马上改变主意。
我看得出来她不死心。她还没见到那个在日本传统中长大,又曾在美国受高等教育的未来儿媳,就一口否定了她。
北原很烦恼,有一天在她母亲“强迫”他来邀我去看电影时,对我大吐苦水。
他先是颇有技巧地赞美了我一顿,然后拜托我帮忙。
“我帮得上什么忙?”
“我们可以假装对彼此有好印象,这样我母亲就不会逼我和女朋友断绝来往。”
“和子女士不会相信的,她很精明。”不能怪我笑得肚子发痛,这个身高六尺的堂堂男子汉;居然被他矮小娇弱的母亲迫得团团转。
“只要你装得像一点,她会相信。”
“我为什么要帮你的忙?你对我有什么好处?”我逗他。
“你爱过,对不对?”
我呆住了:“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他承认。
难道我脸上刻了字,任何人都看得出我受过爱情的伤害:是个失败者?
“你误会我的意思了。”他立刻解释,“一个人爱过还是没爱过,其实很容易分辨。没爱过的人在很多方面都不会成熟,但爱过的人比较有光华,比较丰富。”
我相信他也爱过,否则他绝不会这样说,也绝分辨不出来。
“我曾经爱过,很深很深地爱过。”他低下头,我完全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我母亲反对,你知道,我最听她的话,她是寡妇,为了抚养我长大,吃了非常多的苦。”
“她为什么反对?”
“因为对方是美国人,她说——她没法子忍受一个黄皮肤蓝眼睛的孙子。”
“那跟她有什么关系?”
“我是她的一切。”
我明白了,我不再讪笑他。他离开过一次旧金山,不该为同样理由再离开第二次。
“也许我能帮忙,但是我怀疑要让这位固执的老太太改变主意很困难。”
“你帮得上忙,否则她会不断地再介绍别的东方女孩子给我。你知道,这些年来,她不断带女孩子的照片给我看。”
我立刻猜到和子女士也把我的照片给他瞧过,而且他必定一口就否定了我,但是我一点也不生气,我要帮他的忙。
让有爱的人在一起是好事!
慕竹和慕尘相继离开我时,我方体会到刘鹗在《老残游记》中最后的一句——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是多么沉痛的祝福。
“我听你的,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我说。
“我答应。”
“如果你爱那个女孩子,绝不要伤她的心。”
“我会,我一定做到。”北原笑了,“我甚至不会让任何人伤她的心,谁伤害她,就是和我过不去,我会保护她一辈子。”
我突然想到了沙慕尘,头不禁一阵晕眩。他何尝不曾在心中立下过誓言,要终其一生保护我,照顾我?但他做不到。
世事真难以预料,不是吗?奇怪的是都已经许久了,我却仍然这般怀念他。
也许那是我一生一世的创痛,永远也不能忘。
新年假期结束后,北原回去夏威夷,和子对儿子的表现满意极了,经常以神秘的眼光与笑容注视我。除了询问我北原是否有信来,还以保护人姿态出现,当有男同学试图接近我时,她就很封建地把人赶走。
“和子,那是我的同学啊!”我向她抗议,她却只是一副“我明白,你别想有所图谋”的笑容。
我简直拿她没办法,北原却在信件中一再拜托我忍耐,一旦他的女友答应他的求婚,我很快就可以摆脱这些莫名其妙的枷锁。
我劝他最好快一点,因为和子干涉的事情愈来愈多,她甚至要把她压箱底的绝活教给我。我每次拒绝,她便怀疑地看着我,伤心地问:“我那个愚笨的儿子是不是得罪了你?”
终于,北原的恋爱成熟,十月底,他兴奋地打电话给我,说女家已经答应了他的求婚,他要在圣诞节带她来旧金山,拜见婆婆。
我很担心他要如何通过最后一关。
“你放心好了,她一看到她,一定会非常满意,更何况你会帮忙,对吗?”
他还敢提我帮忙的事,我担心和子会责以“通敌、知情不报”诸罪名,以武士刀把我问斩。
我这叫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我有个计划——”北原想出了个馊主意,“我先叫小林来旧金山,装作你的朋友,介绍给我母亲学编织,她会尽量表现优点,我母亲一定欣赏她,你再多敲敲边鼓。”
“等等,她叫小林什么?”
“小林百子,这有什么不对吗?”北原诧异地说。
“没什么?”我怪自己神经兮兮。在日本,小林是个普遍的姓,百子也很普遍,随便在路上叫一声,会有十七八个答应你。
“那我们就说好了,她下个月来,你帮我照顾她。”北原说。
“你呢?圣诞节来不来?夏天你不来度假,害我跟你母亲解释得差点说破嘴。她要去看你,你又说得去总公司受训,这回可不能再编同样理由吧!”
“绝对不会,百子留在你那儿当人质,我怎么会不来呢!”北原笑得像36000个毛孔,个个吃了人参果。
他算准我会帮他,再也没有比我更同情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傻子了,我每回看莎士比亚都流泪。
百子11月3日自夏威夷飞来,北原要我去机场接她,当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自闸口冒出来时,心脏都几乎停止了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