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露在临走时,还想把大黄带去。可是大黄从她臂弯中跳下,一溜烟地跑了。气得她噘嘴跺脚,逗得李嫂哈哈大笑。
“夏天常有观光客来这里游泳。喏!你看,靠近公路那片青草坡上,一到暑假就会有人来露营。”她指着凸出海岸的草地。
“可是现在不是夏天,怎么也有人露营呢?”小露问。果然,在草地的边缘,有个小小的黄色的营帐,旁边停着一部摩托车。
“这个人来了好些天了。”李嫂解释,“真是个怪人。”
我问她此人如何怪法,她说:“别人来这里露营,为的是游泳,他却不在游泳季来,每天只呆呆地看海,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台湾现在有不少这样的人。他们厌恶都市尘嚣,往往工作一段时间,储蓄了一笔钱,就丢下工作,尽情地唐徜徉在山水里,走到哪里算哪里,把大自然当做自己的家。
这是极度的科技文明中产生的另一种隐士。
我并不见得羡慕他们,但我觉得应该有适当的尊重。
当小露吵着要去看那个怪人时,我阻止了她。
第二天,我们从同一个地方经过时,又见到那顶帐篷。小露看看我的脸色,不敢再吵着要过去。
其实只要好好教导,她非常地懂事。为了奖励她,我把第二天的旅程延长了一些,到伽兰港去玩。伽兰港被称做小野柳,但我觉得它的朴实无华,比已经被过度人工化的野柳更可爱。
李嫂教小露用塑胶袋抓石缝里的小螃蟹。小露开心极了,在岩石上跳来跳去,乐不可支。我坐在一边看她。如果孙国玺能够看她这样快乐,心里也多少会宽慰一点吧!
第三天,我们又到伽兰港去。小露迷上了捉螃蟹。当我经过那片草地时,黄色的帐篷已经不在了。
“那人走了。”小露说。不知为什么,我心中一阵怅然。我对自己变得这般容易感伤而讶异,也许,是由于心中有一个结。一个解不开的结。
我们继续往伽兰港走,走到一半,李嫂突然说:“小姐,快看那辆摩托车,就是那一个怪人。”
车子风驰电掣而过,只有短短几秒钟,但我整个人像电殛似地呆住了。那个背影,那个背影是我再熟悉也不过的了……
“小姐——”李嫂被我吓住了,连忙摇我的手,“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回过身来,好半天,才强笑道,“我一定是看错了,一定是。”
我看错了吗?一整天里,我心绪翻涌,不可遏止。
我希望自己是看错了!
我几乎是强迫地告诉自己:那人不可能是陈诚,他已解约回到美国去了。台湾是他的伤心地,他怎可能留在此地?他理应回去追寻他生命的另一道彩虹。
“小姐,你一整天都不说话,我很耽心。”李嫂靠近了我。我对她摇头,但心中那怅然的愁绪却令我侧过头。过去的事已过去了,别再来烦扰我了。
我站起身,让海风吹干我的泪。远远的,强风夹着海潮往岩石冲击,激起了飞空数尺的浪花,景观非常的雄伟,然后又汇成了激流,在巨岩中飞腾,再退回了大海……
我的心也不禁随着浪花而激荡。
只是,我这一生中,再也找不着那激起浪花的人……
“大姊姊!”小露握住了我的手,依恋地看着我,“不要哭!不要哭!”
那一夜,我难以安眠,在床上辗转了数十遍,我终于下床去拨电话。我的手颤抖,心也是。
电话拨通了,传来的是海伦睡着了而硬给吵醒的声音,她生气地问:“找谁?”当她听出是我,立刻清醒,“越红,你到底到哪里去了?失踪这么多天?”
我没有回答,只是哽咽地问:“他没有走,对不对?”
我应该等海伦回答,但我害怕了,后悔了,我挂掉了电话。我怕,怕她回答我:“你胡说些什么,他早回美国去了,他何必留在这里?”
我接连三天没出门,我躺在床上,完全不想起来,直到现在,我才明白我失去的是什么。
幸福走到我面前来,我却亲手赶走了它。我痛恨自己的愚蠢。
到第四天,李嫂看不下去了,她竟然威胁我,如果我再不振作,她要打电话给老爷,报告我的情形。
我只好答应她出去。这回,我们去的是都兰湾,海景的风情又与伽兰港不同,它有着非常优美的弧形港湾,还有许多珍贵的结晶石散落在海滩上。
李嫂告诉我肯弯腰捡一捡,到处都是花蓝玉、紫玉、花紫玉、玛璃和石榴石……运气好一点,还有更好的宝石。当地人已经把捡奇石当做了赚钱的副业。
小露听她的话,认真地捡些她认为很美的石头,一心想着要回去串成项链。
我漫无目的朝前走。我不是来找宝石,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来找寻什么。
忽然,远处一个黄色的小点吸引了我,我全身的血液在一刹那间凝住了。天!正是它,正是那顶黄色的帐篷。我急促地呼吸着,喘息着,向黄帐篷跑去,但当我快接近时,我又踌躇不前。
我不敢相信自己有这么好的运气,我——一定是弄错了,我立刻转身。
是的,我弄错了。当我转身时,我看到那个人的确不在帐篷里,他坐在一个斜坡上,正在对着美丽的海景作画。我睁大了眼睛,不让自己眨眼,好看得更清楚些。然后,我必须用拳塞进嘴里,才不致哽咽出声。
是他!是他!是那个提供房间又提供早餐、天下独一无二的房东……是那个曾给了我快乐,又被我的悲剧意识拒绝的男人。
他憔悴了,他瘦了,一张脸经过了日晒风吹,只剩下一大堆胡子;他抛弃了一切,地位、名望、舒适的屋子、高收入……但他似乎也没有寻找到快乐。
我的泪争先恐后地流了出来,但我一步又一步地朝前走,也许,只是想过去跟他说一声:“嗨!”
“嗨!嗨!”我在心中一遍又一遍轻声地说着。
我知道,当他那么忧郁地画着海景,那么不快乐地流浪之时,有个人老远跟他说声“嗨”,是多么的重要。
也许,他会完全不能相信、也许,我要跟他倾诉的,不仅是一句“嗨”。
但,那有什么重要呢?风吹着我,像是在我胁下安上了翅膀,不断催促着我:快!快!我终于在风中跑起来,快乐的泪水涨满了眼眶。我向他飞奔时,心中清楚地意识到:今后,我努力朝向着的,将会是完全不同的人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