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到公司去,果然没人接。黄百成有了如花美女,怎不乐得出去逍遥游?
无奈之余,我只好打给陈诚。
他睡得真一点不含糊。电话响如雷鸣,他也能安之若素。奇的是,这个节骨眼我还惦记着他。
“吉人自有天相。”海伦安慰我。
但愿如此。
我向上天祈祷,不要再教嘉露多受罪,我愿意分担她的罪过。
我在她幼时给了她坏榜样。
“你知不知道那个男的是谁?”海伦问我。
“我还想问你。”我没好气。
“你真的不知道?”海伦不相信,“我爸刚才告诉我,你上回带她去检查。”
“我没有问她。那次只是虚惊一场,我要她多加小心。”
“她不听你的话。”
“这年头有谁听谁的话?”
“说得也是。”
废话!全是废话!包括我自己开口的,任何一句对嘉露都没有用处。
她正像待宰的羔羊般,躺在无影灯下任人宰割。
没有那种经验的人,全然无法想象那种可怕。
十分钟后,我又打电话给孙国玺的秘书。
“浅水湾的电话接通了,可是孙先生不在,他的管家试图联络他。”
“你打过香港分公司没有?”
一言惊醒梦中人,她又慌慌张张去打。
猪!不可饶恕的猪。
“别发火,就算你继父能立即赶回来,又能怎么样呢?”海伦已经恢复了冷静。
“至少比我一个人承担这么多的好。”我抱着头坐下来。如果嘉露有个三长两短,我不会原谅自己。我——一直都在袖手旁观。
“咦?我爸出来了。”海伦奔了过去。
安老医生看起来十分疲倦,十年前他还精神奕奕,跟现在完全不能比。
“爸,嘉露怎么样?”
“手术完成了,剩下的得靠她自己。”安医生扯掉了口罩。脱去手术服。
“她还没脱离危险期?”海伦这样问时,我简直不敢往她那边望。一瞬之间,我只觉得信心尽失。我以前觉得人生全然透明是一种清澈,现在才明白,我只是不停地擦拭从前的污点,而那污点已把生活的一切浸蚀了。
安老医生走了,海伦也急急拿起皮包:“越红,我不能陪你了,十一点公司要开会,没办法请假。”
她去了。
全世界的人都弃我而去。
我把头深深埋进自己的臂弯。
护士准我进观察室看嘉露,这还是安医生的面子。
她奄奄一息地躺着,像只刚从水沟里捞起的小猫。我别过脸去,狠狠喘了口气才看她。
她的双眼紧闭,嘴唇泛白,脸上全没有了血色,像刚刚遇到了吸血鬼。
多亏安医生出面,否则在血荒之际,我还真找不到血浆给她。
说她不聪明,她却能捅了漏子后还知道找个高人来善后。
找安医生当然比找我强。
“嘉露!”我轻声唤她。
“嘘!”护士在旁边阻止我,“别吵她。她睡着了,她需要休息。”
我痛心之极,真的孤独无援,只好回外头去等。
秘书终于找到孙国经了,但他没空接听,换我妈来。我一听见她的声音,突然什么都不想说了。
我们不像母女,在这瞬间,我们像仇人。
“发生了什么事?你说话啊!”她急急地叫,声音之大,就象在隔壁。
她开心什么?她什么时候也没开心过。
“去叫孙国玺来。”我冷冷地说,“是他的事。”
“反了!你竟敢命令我!”她气得叫。
“你不去叫他,你会后悔。”
孙国玺来了,我告诉他嘉露在医院里时,他沉默了半晌,只说了句:“我知道了,谢谢你。”气派恢宏,真不愧是个漂亮人物。
挂电话前,背景声音是我母亲,她尖声问:什么事?什么事?
孙国玺在夜晚九点半才到,他当然不会从容不迫,但也没有因此而发狂。
我母亲跟在他后面,惊惶失措。她的心智自五岁后一直没有成长过。
上天厚爱她,照顾她,她是圣经里“既不放也不收”的鸟儿。
“嘉露还在观察,她——没有醒。”
孙国玺点了点头,坐下来闭目沉思。过了好一会儿,我才领悟到他原来是在祷告。
嘉露若能在此刻醒来,问他要三千万拍聂小情,他一定会给她,并且全力支持她与王祖贤别苗头。
他只有这么一个宝贝。
我,当然不算。
不管母亲愿不愿意,我把她拖开了。
她抗拒着,但她抗拒不了,我的力气比她大得多。
“走开,别惹孙国玺。”
“我是她老婆,怎么叫惹他?”母亲气坏了,我还没这么忤逆过她。
“你是他老婆,可不是他女儿的妈。”我用十几个字扎破她。
“怎么不是?”
“你去看看嘉露的身分证。”
她不响了。她不是嘉露的妈,却是我的,过了一会儿,把气全出在我身上。
我也不怕她。
我什么都不怕,只怕嘉露死。
她五岁时就一直粘着我,可是我对她从来不在意。
在某些方面,我甚至不喜欢她。
此刻,我深深忏悔。
第五章
如果——还能再来一次;如果,我还能做她姊姊,我会做得像个姊姊。
“你哭什么?”母亲气过了,紧紧傍我坐下。
我不再回答她“你猜。”
永远永远,我都不会这样回答任何人了。
我得到教训,人生岂是猜得透的?
嘉露没有醒来。
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
到了第四天早上,她的眼睛睁开了一次。
我发誓她看见了我,黑白分明的眼眸中,似乎还含着一丝笑意。
孙国玺进来时,她已经去了。
有如一片枯叶,静静飘落在秋风里。
孙国玺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他没有哭,没有抱怨,没有一丝一毫该有的情绪。
可是我见到了他的白发。
对他这样潇游洒的男人,真是个残忍的打击。
她的女儿才十五岁,却先他而去。
我可怜他。
他没有了女儿,我没有了妹妹。
我发现我也有了白发。我想嘉露,想她活着时候的诸般好处。
想她幼年时每天夜里来敲我的门,怯怯地说:“姊姊!姊姊!今晚我想跟你睡。”
她那么天真,那么可爱,我却老赶她走。
我不让她跟我睡,不让她粘我。
我怕沾惹上她。
我怕爱。
爱,在印象中,多么肉麻的一个字。
但我现在却为它而痛苦。
我甚至怕看到小小的女孩、洋娃娃、缀着蕾丝花边的睡袍……
青苹果的成员来了,她们帮不上什么忙,但她们哀伤地说,她们愿意为孙嘉露做任何事。
她们是做了事,她们才来不到半个钟头,就会泡在游泳池中,水仗打得唏哩哗啦响。
管家来把这群没心肝的小女孩赶走,母亲更是怒形于色,好歹这也是丧家。
但我叫他们慢点动手。
孙国玺独站在露台上,正在往下看,秋风中,他颀长的身影一动也不动,看着游泳池。
嘉露她以前会游蛙式、蝴蝶式、自由式,游得很好,但他从未为她鼓过一次掌。现在,他却好似在池中看到了什么。
连像母亲那般迟钝的人都掩起了眼睛。
孙嘉露不是最孝顺的女儿,也非最好的妹妹,但是,天啊!我真想她。
“青苹果”在池里玩了很久,走的时候,我听见管家告诉他们,欢迎她们再来。
家里有点生气总热闹一点。
但她们没有再来。
她们也非心肝全无。
嘉露生前的朋友来了许多。有电视台的、报社的、娱乐界的,他们众口同声说嘉露死得太早,否则她是山口百惠第二。
这也许是实话,她生时,他们也这样称赞她。
黄百成也来了,他告诉我,不去上班没关系,千万要节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