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后,我才觉得有一丝自由。
我在雨声里睡去,梦里有绝对的希望。醒来时雨已停歇,秦无双也走了,泥地上,还有她湿湿的脚印,深深浅浅的印伸向码头,就像一幅画。
有个家伙站在码头,凶神恶煞地看着我。
是裴佳雯。我要小心一点,凡是裴家的人都有那么一点不正常,而她可还不止这一点。
"我可以进来吗?"她冷冷地问。
我后悔没有养狗,否则就有足够的理由回答她。
她那夸张的姿态用来对付我这种小人物,未免也太小题大做了一点。
"有事?"我没精打彩地问。原来她并非小白天鹅。虽然她有洁白的羽毛,但其实是头鸟骨椎,内里早已黑透,恐怕她知道的黑社会内幕,比我多得多。
"没事不能来?"她刁蛮地问,"刚才那个女人是谁?"
她看见了秦无双?想必秦无双也看见了她。天呀!我的罗曼史也未免太多彩多姿了吧!
"你不说我也知道,是人家的老婆!"她下了个结论,"不要脸。"
凭她年纪小小就来骂山门?
"你如果喜欢骂人,我听见了!"我淡淡地说,"可以回去了。"
"爸爸那里你要怎样交待?"她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像黑豹,张牙舞爪。
"祝他一路顺风。"
她气得柳眉倒竖。
也许她在黑帮中的地位还不低,说不定还是个小头头,至少也是个小公主。她对我这般在意,真令人受宠若惊。
"你逃家十七年就只有这一句话?"
当然还有,裴俊荣最好小心一点,别被警察逮到,叛国罪是要判死刑的。
"你要遭天打雷劈。"裴佳雯诅咒着。
春节还早,何必这样急着来拜年?我牵动嘴唇,笑了笑。
"笑什么?"她凶霸霸地问。
我应该去学习谈话术,否则无法应付她。
无可奈何之际,我走进厨房。吃饭的小桌上有个十寸的黑白电视机,是前任房客留下来的,我不愿担负任意抛弃垃圾的罪名,售货商也不要,只好让它站在这里,从来都没看过,不想在这节骨眼上竟派上用场。
接上电,画面闪烁个不停,只有台视稍稍看得清,正在播"午安您好",报的是澎湖海域的海豚,鸣鼓执杖,非常热闹,可怜的是那些海豚天生一张笑嘻嘻的嘴,人家追它、打它,它为了生存只好跳来游去,居然显得十分滑稽。
播音小姐微笑地说:"这个精彩的搜捕海豚活动要到今天傍晚才会结束。"
裴佳雯以为我有什么重要节目,没想到我在看这种东西,当下就骂起街来了:"你们台湾怎么还这般落后,你们是原始人啊?原始人也用不着吃海豚吧?"
她听清楚没有?人家捉海豚是为了送去国外表演,关她小姐什么事?
"刽子手!你们会弄死那些可怜的海豚!"她骂,"野蛮。"
野蛮!
这两个字多么熟悉。十七年前,我站在大仁宫拆船码头,骂我老头的就是这两个字。他比那些追捕海豚的渔民伟大多了,他并不追捕谁,他只是运些白粉黑枪让那些喜欢的人去玩玩自杀或自相残杀的游戏。
裴佳雯还会说别人是刽子手?刽子手算什么?下达命令的人才是真正的老板。我微笑了起来。
她见我笑,一生气把电视关了。
我失去了惟一的生活享受,只好发呆。
"你的待客之道也未免太差了吧?"她一屁股坐到我身边。
来我这里的客人都有点奇怪,昨天的一个客人要杀我,今天这个来骂街,不知道还有什么更有意思的。
"跟我们回厦门去,爸爸希望你能为他做些事。"她见我脸色平和,立刻发言。
爱说笑!我懒洋洋地看了她一眼。
我最后可以躲的地方只有卧室了, 躺上床,她居然还跟了进来,我板起脸:"出去!"
她是个大女性沙文主义者,才不理这一套。
这么大胆!如果不是我妹妹,这叫做羊入虎口,包她一失足成千古恨。
"你这里有女人来过?"她仔细地拣起一根枕头上的长头发,还闻了闻,太香艳了。
我是个正常男人,又不是太监,她昨天又不是没试过,我满街乱追女人,还差点强暴自己老妹。
"色鬼!"她用了个淑女不该说的字眼,不过她也可能不是淑女,她是黑帮帮主的女儿,见识胆识自不同些。
我见过真正的色鬼,那是裴俊荣。他有非常多的女人,从前有人称他是高雄某区的区长,不是他做了市政府的官员,而是他结识的相好有一个区那么多。他是个丑男人,却有众多的爱慕者。
"你妈是个外国马?"我冷不妨的开口,裴佳雯脸上顿时一阵红一阵白。
"关你屁事!"
"台湾马的尺寸了不起是金冠苹果,没有见过富士,也不可能有陆奥。"我倘要清静,必得牺牲一下色相。
她果然骂声不绝,狼狈而逃。
第三章
第三章
梅子带了很多好吃的东西来看我。
起初只在门口叫我的名字,后来索性闯进来:"几点了还睡懒觉?"
我高兴睡与她何干?
她叫不醒我,动手去做饭。香味阵阵传来,我没法子只好下床。
"快去洗手洗脸。 "她很高兴地布碗筷,等我开始大快朵颐,又问:"你几天没吃饭?"
也不过今天而已。一大堆人来看我,却没有一个弄东西来吃,还是梅子最实惠。
"你老板知道你来? "我已经吃掉半个蹄膀,还在努力捧场,报答红颜知已。"啊?"她脸红了,"你知道啦?"
"知道什么?"我笑。
"你好坏。"她粉项低垂,羞答答的。
"什么地方坏。"我逗她。
"你明明知道。"她柔得都要淌出水来。
"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她未喝酒,双颊却酡红,像是醉意盎然。
我不敢再逗她,免得她一高兴,又搞出夜奔的把戏。我已名声扫地,何必害她。
"太好吃了!"我喝完最后一口汤,"我来洗碗。"
"我来。"梅子抢过锅子。
如果待会儿有人杀我,我吃得饱,好歹也跑得快些,不像昨天,动都动不了,死了也白白是个饿死鬼。
吃饱了,睡觉也更实在,返回卧房后,我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大呵欠。
"你不能再睡了,会生病的。"洗碗专家跑过来,摇身一变又成为卫生专家。
我生了相思病,无药可医了。
梅子洗完了碗就走了,我本来预备好听她唠叨的,不想她这么识趣,心里反而有一丝愧疚。
不用装睡,自然得再起身工作。
走到客厅,我立刻后悔自己怎么这样勤快,那里门神似的站着一个人。
"蔡叔,您老好!"我最害怕的一个人来了,躲之不及,只有打招呼。
"好说好说,还认得我?"他笑了笑。不笑还好,一笑之下脸上那道自眉毛刮向下唇的刀疤可是鲜红的发亮,更让人胆战心惊。
"蔡叔把我自一尺三寸长抱到大,不敢忘本。"
"那就好!"他表示满意,"沛伦少爷,你很难找啊!"
"真的吗?"我跟他打哈哈。我出生那一天就由他照顾我,再怎样生气,他也不致于吃了我吧。
"你改了名字,到哪儿找去?"他的绰号是智多星,不会不晓得利用区公所,可是他存心要我难为情。
"蔡叔,您老就饶了我吧!"我的头皮发麻。
"你现在叫什么,说给老蔡叔听听。"他拍拍那颗五百烛光的大光头,这是他友好的表示,我放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