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下后, 梅子立刻送上热毛巾给我擦脸,体贴地说:"我泡了茶,马上给你端来。"
喝过茶,我才晓得饿,可是在这节骨眼上,我实在不愿自己从工作中走开。
聪明的梅子猜中我的心事:"你在这里休息,我过河去买点吃的东西。"
我老实不客气地坐在那里等吃的。梅子半个钟头后回来,提得大包小包,我狼吞虎咽了一番又开始工作,这一做就做到了天黑。有人"啪嗒"一下把灯扭亮了,我才惊醒,回转过头,梅子远远地站在那里。
"太黑了,我怕你看不见,给你开灯。"她小心翼翼地解释。
"你怎么还不回去?"我解开额上绑着的毛巾。
"我想,我想--"她吞吞吐吐。
"别想了,有什么可以吃的拿来吃吧!"我又觉得饿了。工作没做多少,肚子却老是出卖我,我看这不是艺术家专利的痛苦,而是全人类的悲哀。
"你去冲凉,我来铺桌子。"
梅子布置出来的烛光晚餐别有一番情调。她不知从哪里弄来了红白格子的台布,摆上了粗陶制的碗盘,瓶里还插了鲜花,配上原木桌椅,真是野趣十足。
我过去把那盏烛火吹灭了,打开灯。
"为什么?"梅子撅起嘴,像个可爱的小女孩。
"鬼影幢幢的!这样多清爽。"
"你怕鬼?"
"谁不怕?别忘了,这儿是有名的坟山。"
"别吓我!"她尖叫起来,比起秦无双,道行实在相差太远。
"害怕的话,吃完饭我送你回去。"
她抿着嘴,低下了头。
我不晓得她心里打什么主意,也不想知道!惹上秦无双已经够糟糕的了,再惹上纪梅子,除非我不预备活。
梅子做的晚餐都是现成的菜,但配搭得颇为悦目,我又饿得厉害,风卷残云地吃了大半,才发现梅子只动动筷子,并没真吃。
"胃口不好?"
我一开口,梅子的眼泪就滴下来了。天呀!我又招谁惹谁了。
"怎么啦?"我问。
"问你呀!"
这可麻烦大了。黑夜有妙龄女子坐在这儿哭泣,恐怕要害我吃官司!
"梅子,别哭,我跟你道歉!"
"你又没做什么,何必道歉!"
这下是愈描愈黑了。
"你到底要什么?"
"今晚--我不回去!"她忸怩地说。
"也好!"我当即找到应急之策,"我刚好要到城里办点事,你就留在这里。"
梅子站起来,脸孔上一点表情都没有,这下大概是真生气了。
送她上船时,她幽怨地看我一眼。船夫启动马达,顷刻一切又是恢复了黑暗与静寂。
我松了一口气。走了就好!赖在这里我是吃不完兜着走。但愿她这一生气就再也不来。
回到屋里,我不自觉地又打开那盒跳棋,把棋子一个个取出来排好,排完才觉得自己的无聊,可是再舍不得放回去。那小小的棋子上,每一个都有她香柔的手泽,我捏起一粒棋子靠在颊上,想着那夜,在风里,她倚在我的身上,四处是白茫茫的雾气,簌簌的竹叶声……她微暖的脸颊,紧贴着我的背脊,单薄的丝衬衫一阵阵地透着香……
我躺在床上,那股香还在鼻端缭绕。
然后我做了一个梦,梦见秦无双来了,淡雅的香气还愈来愈清晰。
"无双--"我大叫一声睁开眼,呀!我还在梦中吧!秦无双果真好端端地坐在我床边,我想笑又想流泪,可是她的声音冰冷的:"不许动!"
我的脖子上也冷冰冰的,是一管白朗宁。
"想活的话,就不要乱来。"秦无双身着白衣,美艳的脸板着,声音一点感情都没有。
"无双--"
"闭嘴!"她叱喝一声,"我问一句,你答一句。"她那比女煞星好不了多少的模样使我心底一寒,她是玩真的。可是我跟她无冤无仇,要报仇也不该冲着我来。
"裴俊荣是你我的什么人?"她杏眼圆睁,这下我心更寒。
"不认识!"我预备死赖到底。
"是吗?"她手一扬,一张身份证向我抛来。我心里暗暗叫苦何德何能竟会飞来艳福,果真祸福无门惟人自召,我被她们主仆二人算计了。
"说!裴俊荣是你什么人?"
"父亲。"
"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她笑了笑。
想必她嫁老秦之前必然不姓秦,可是裴俊荣仇家那么多,我哪知道她排第几。
"我提一个人,你该知道吧!邓水钢"
我当然知道,邓水钢,在商场号称邓铁头,是裴俊荣的天字第一号大仇家。他们两个都做拆船生意。裴俊荣愈做愈发,邓铁头却在一次拆船意外中死于非命。
"我就是邓水钢的女儿,你父亲杀了我父亲。"她咬牙切齿。
"上一代的恩怨找我干嘛?"我叹了口气。昨天她来找我,原来不过是一场春梦,而我千方百计躲到这荒岛上,却还是有仇家要寻了来。
"父债子还。"秦无双一副倩女索命的表情。
我笑了出来,昨天之前,看她还似神仙中人,竟不料她老土的可以。
"你笑什么?"
一个人临死之前笑一笑也不行?
"原来你一直在打听我。"枪管顶得我实在不舒服,我不愿意跟她再玩下去了,我睁大了眼,"咦!秦先生,你怎么来了?"
秦无双果真回头看,趁这功夫,我身子一滑滑了下床,劈手把那支白朗宁夺到手,去她的开玩笑开到我头上来,我当兵时是在特种部队,就凭她岂能奈我分毫。
"你--"她呆住了,秀发散乱,手无寸铁,再也没有比这更可怕的情况。我老头干了她老头,现在我可能还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干掉她。
"一个女人最好别拿着枪乱跑,像个女红番。"我退掉了枪里的子弹,把枪仍还给她她太紧张了,没接着,跌在床上。
"你找我多久了?"我翘起二郎腿。也好,大家拆穿假面具,再也不必顾忌形象。
"够久了。"她那双神秘的黑眼睛像猫,熊熊燃烧着怒焰。
"从邓水钢被杀害起?"我算了算,梅子说她大三那年休学出国,跟邓水钢遇害的岁次相符,可是她到法国去找我干嘛?
"人人都说裴俊荣有个为了艺术不惜离家出走的儿子,谁知道你会躲在台湾!"她恨声道。
秦无双真是个美女,无论是笑,是怨,是嗔,还是恨,美丽对她而言都像是水溢出杯般的容易,我如同其他的鲁莽男子为她倾倒也是应该。
"就是死在你手上,这么大的面子也就足够了。"我笑。"真是太抬举我了。"
"呸!"她如此刁蛮泼辣,果然是露出了原形。
"你告诉所有的人要出国旅游, 想必是假的噢!"我点点头,"真聪明,不过我想不出来,秦先生怎么肯听你的?"
"你管不着!"
"噢!我懂了,那家伙根本是个傀儡,你才是真正的幕后操纵人。"我这下恍然大悟。梅子太多情,告诉过我秦无双一直很沉默,不愿见人,也许梅子是真的喜欢我,想警告我什么,只可惜我是个大呆子,听不懂她的弦外之音,反而把她赶走,落入这种不尴不尬的局面。
"落在你手上,废话少说,悉听专便。"秦无双咬住了牙。
"你要报仇实际上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能拿你怎么样?"我苦笑,"你走吧!这么晚了不睡觉,你会老上十年。"
"我们的帐不会这样就完。"她一咬牙,拾起了披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