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心情被搞得很坏。我去接我亲爱的老婆下班回家。我们把诊所的铁门拉下来,我忽然若有感慨地说:
“唉--,全世界只剩下这一小片天地是纯净的了。”
说也奇怪,我亲爱的老婆用一种特别的眼光看着我,她说:
“我忽然觉得你今天好感性。”
“我觉得拥有你的感觉真好。”说时迟,那时快,我立刻接腔。
“我也是。”哇,浪漫极了。
“你肚子饿吗?”
“我们去夜市吃蚵仔煎,鱿鱼羹。”
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拿破仑写的情书:
终有一天,这一切都将成为过去。即使星星,月亮,太阳,花草也是。但唯有一件事永远不变,那就是我愿你快乐。
说穿了这不过就是我愿你快乐。可是换成了星星,月亮,太阳的包装,变得那么华丽。
这使我蓦然觉得原来我们还是浪漫的。只不过换了不同的包装。
不但如此,我们的浪漫一日比一日还要深刻,已经不是可以随便用一点便宜的风花雪月可以搪塞了。
好了,现在没有音乐,也没有香片。我们发动了摩托车,就要开始去享受我们蚵仔煎、鱿鱼羹包装的浪漫情怀了。
第八章
我们之间最严重的争执发生在我服役的期间。那时我在澎湖当兵。久久才得休假一次。隔着台湾海峡。我们全靠电话联系。争执的开始似乎是我亲爱的老婆当时同住的姊姊与我的妹妹发生某种程度的意见不合。战火很快波及我亲爱的老婆,然后是我弟弟,又扩大到了在新营的老爸老妈。过了不久,我的老爸打电话来澎湖严重关切。我妹妹打电话来再三抱怨。我亲爱的老婆自然也不甘示弱地来电发表她义正辞严的声明。
战事一发不可收拾,大有动摇国本之势。
好了,我简直好端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无缘无故给爱国者飞弹炸到了。我大约估算了一下战事发生的地点分别是台北,新营,澎湖。当时电话费约为十秒钟一元,到二十秒钟一元不等。于是换了一千元的硬币,拎着袋子走进电话亭,拾起听筒,展开规模浩大的南北大调停。
“拜托,我恋爱为艰,守成不易,你们一定要这样让我辗转反侧吗?”
“喂,搞清楚,现在才只是你的女朋友就这么嚣张,这样下去,有一天变成了我们的大嫂,那还得了。”老弟不买帐了。
“拜托,老妈,你好歹也帮我调停调停。”
“调停当然是可以,”老妈果然是比较深思熟虑,“不过如果是你的女朋友,将来有可能是我们家的媳妇。个性这么强,你是不是要再考虑一下?”
好了,这下严重了。只好打给亲爱的老婆,最后的机会了。
“亲爱的雅丽,给个面子嘛,别跟我的家人过不去。好不好?”
“……。”哭声。
我的硬币很快把一部电话机的肚子撑坏了。再换一部,仍然是容量有限。过了不久,我那一大袋的硬币很快又空了。我第一次领悟到电信局是那么赚钱的行业。也许我当初应该去学信息或者是什么通讯科系的。我的情况愈来愈糟糕,心情恶劣到了极点,我想我还不如把钱丢到台湾海峡去,事情也许来得好一点。
我整个人一点力气也没有,坐在电话亭旁的椅子上。一个阳光薄薄的清晨,风仍然吹得人有点凉意,是一个适合悲伤的日子。有个家伙就在我的附近打电话。看他的表情就知道正和女朋友吵架。我实在太悲伤,又太无聊了,所以很想听听别人到底是怎么和他的女朋友吵架的。
“你看看,风这么大,雨这么大,我冒着这么大的风雨来给你打电话,你还不听我解释,难道你要我一直在这里淋雨吗?”他的语气愈来愈激动。
我有点迷惑,再回头看了一下。是一个有阳光的日子呀。风固然是有,绝对没有那家伙形容的那么激动。
不过我相信那家伙的女朋友在海峡的对面的电话上一定听到了风声,雨声,想象着一个可怜的家伙淋雨的模样。
“我都已经快发疯了。你再不相信我,我只好去跳海去了,我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痛苦和折磨。”他把口香糖吐了出来。虽然听来愈来愈可怜,可是我敢发誓,除了声音以外,我实在看不出来什么痛苦的表情,更不用说折磨了。
“你知道吗?这样的折磨对我是多么大的痛苦呀!”
忽然我懂了。
我对着那个家伙露出微笑。显然他也知道我懂了,对我回报知心的微笑。
看得出来他正节节获胜。
“要想我喔,知不知道?硬币快不够了,嗯,我也很想念你。只余下一块钱了,我明天会再打给你,再见了……。”
他挂上电话,哇啦哇啦掉出数十元的硬币。
我可真是目瞪口呆了。
我们不久在同一家冰果店重逢。那家伙对我打了个招呼,走到我旁边坐了下来。
“你这样吵架是不行的。”那家伙若有所思地表示,一边把他手中的硬币弄得哗哗作响,示威似地。
“为什么不行?”
“你的问题在于你吵得太认真了。”他叫一客水果冰,“全世界最荒谬的事就是吵架,那有人像你那么严肃又那么认真的?”
这倒有一点道理。
他接着又说:“吵架最重要的事就是搞清楚对象,千万不要和你亲爱的人或者是你关心的人吵架。即使是你赢了,也得不到任何快感。你想,全世界绝对没有一个人因为折磨自己的对象而获得快乐的。不管是你的女朋友或者是老婆,到最后你找她的麻烦也就是找自己的麻烦。”
“那该怎么办呢?”
“情感的认同。”他笑了笑,“大部分的女人不是讲道理的。”
“情感的认同?”我有点疑惑了。
“你可以折磨自己啊。”他又笑了,我必须承认那笑有点邪恶。“当然我并不是叫你真的去折磨自己。”
走出了冰果店,仍然有点迷迷糊糊。像是给什么巨大的东西撞了一下。
我走过电话亭,望着那一具一具的电话发楞。
我的情况可以说是九死一生。除了我之外所有的人都吵了起来,而我仅有的解决武器是那一线薄弱的电话线。恨意正在升高。更糟糕的是他们把这一切的责任认为是我和我亲爱的老婆当时的爱情的缘故。
我有点像是电影中的捍卫英雄,凭着手中的电话,就要去拯救岌岌可危的爱情王国。我的任务绝对是艰难的,因为再不解决,等到我下次有假期回到台湾,恐怕已经回天乏术了。
很好笑的是,不知为什么,我当时想到的竟是电视八点文件的文艺爱情连续剧。连续剧中的许多对白。
如果我死了,能够获得你对我的了解,我是多么愿意立刻就死去……
或者是,
你可以打我,骂我,甚至杀死我,但不能对我再说那样的话……
这些令人哭笑不得的对白几十年来,尽管我们怎么不满意,以相同的公式赚取了多少人的热泪。想一想还真不是凭空得来。公式让我得到一个真理,那就是恻隐之心,人人皆有。任何一个台上的角色,只要他开始为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折磨自己的时候,镜头立刻转向他。观众是健忘的,这时原来的冲突都暂时被遗忘了,大家开始以新的定位、新的逻辑去思考这件事。
现在我在蔓延的争执中丧失的信心似乎有一点复苏的迹象。我掏出口袋仅存的五百块新台币,找了好几家店面,将纸币换成硬币。我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去实践我最新体验的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