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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说赖床。平时他六点多像只牛一样就去医院上班了,到了下午回家累得像条狗。可是一到了假日早晨,他就变成了一头猪。他起床的方法是先叫我起床去洗脸,刷牙。十分钟之后他再起床。为何每次都是我先,我很不甘心。问他,他倒有说辞,说我的速度比较慢,他受过军事训练,洗澡,洗脸,刷牙只要三分钟。(他可以为了十分钟的懒,费尽才华地编出一百个理由说明他必须懒的原因。)我有次心一横,不理他,照睡我的大头觉,他居然也睡着了。二个小时之后,他醒来了,又摇醒我。叫我先去漱洗。我决心再耗下去。又过了两个小时,我了解到他是很真心地在赖床,不像我只是赌气。眼看一个星期天就要过去,我真的是认了。我起床去漱洗,十分钟之后,我把他叫醒。他像个刚起床的孩子那么清净,那么无辜,那么快乐。

  他并不是长大以后才变懒。从小就这样。他初中就养成了躺在床上看书的坏习惯。看得快睡着了,懒得爬起来关大灯开关。那时候课本有串联,并联的简单电学介绍。他在似懂非懂下,天才地接了一条并联线出来到床头作为懒惰开关。试了几次,没什么问题。就邀全家来参观他的杰作。一阵说明之后,愈玩愈高兴,一不小心,变成短路,碰的一声,电线走火。据他说那以后,他的脸就一直黑黑的,变不回来。依我看,真正绵延不断的是那份懒。现在他结婚了,这件事唯一的长进就是多了一个老婆帮他关灯。当然一样有许多天才道理,好比什么大灯开关离我比较近,由我负责,这样我们分工合作,同心协力……

  文咏喜欢吃芭乐,一个芭乐在他的手里,不一会儿就全啃光了,有时候连个梗都不剩。他遇上不喜欢的食物时会说,这不是我的食物。每种动物都有自己的食物,他会这么解释,蚕吃桑叶,猴子吃水果,马吃草……所以他也有自己的食物。当他的老婆几年下来,发现其实抓他的口味也不难。只要是不用剥皮,不用吐子,最好还是脆脆硬硬,不沾手的东西就好吃。所以喜欢的食物包括西瓜,苹果,香瓜……,不喜欢的像是柚子,枇杷,龙眼,甘蔗。有一天我在作菜,忽然突发奇想,莫非这一切又是懒虫在作祟?我决定开始进行我实验。我先从海鲜下手。一一登记。花枝。好吃。鳕鱼。好吃。生鱼片。不错。我愈来对我的发现感到得意。虾子?不是他的食物!螃蟹?连动都不动。小的螺丝?那更不用说了!我像是科学家发现了真理一样那么欣喜若狂,天啊,这是有规律的。这个人懒得一心一德,贯彻始终。

  大学时代,他看电影,简直到了疯狂的地步。为了排队买电影票,可以彻夜不睡,买到票还得意洋洋。影展一开始,他可以所有的电影照单全收。除了民生问题不得不走出戏院之外,可以从早场到晚场。现在成家立业了,没有那么多空闲时间吞噬电影,只能选择性地看,或者是挑录像带来看。片子烂他就快转对付,有时候,连快转都不足以解决,他甘脆睡着了。我们看亲情,伦理大悲剧看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他却大喊关机,让我们这几个女人哭个五分钟再继续。有时候明明很悲惨,他也会哈哈大笑,直呼有趣味。我看电影看得紧张,害怕,他不免会伸出一只手来给我,告诉我,别怕,这只是戏而已。在我们自己的生活倒霉,难过时,他也是冷不防迸出一句像是看自己笑话的快乐来。彷佛那也是有趣的戏一样。也许是医院的生死看多了,他有自己的深沉的阴暗面。尽管他大部分的时间热情洋溢,我怀疑他冷眼旁观。

  现在他号称是医师作家。好象是如鱼得水一样。其实他有他自己的矛盾。从前他在学生时代,写得辛苦,医学院的课业压力又大。每次写起文章来,日夜颠倒,桌上咖啡,茶叶,香烟满地。写完一篇小说,像死了好几遍一样。那时候我是他的女朋友。在医学院里面立志想当医师作家,不但过去没有人成功过,基本上也还普遍被认为是不切实际的想法。文咏的家里也不希望他这么辛苦,只希望他好好作个医师。我们为了这件事讨论又讨论,他也灰心地想放弃写作。后来我们想出了一个办法,让命运来决定一切。我告诉文咏,你去参加文学奖比赛。如果不得奖,你这辈子就放弃算了,永远不要再想起写作这件事。反正每个人都自认为自己有才华,可是如果命运告诉你你没有,那你就认了。也许冥冥之中真的有造化,那次比赛,他勉强得了一个佳作。只得再继续下去。

  那一、二年他简直得奖得出了兴趣。每有比赛必出手,每出手必得奖。短短一、二年间拿了六、七个文学奖。得奖变成他的趣味。在他医学院毕业那年,出版社愿意出版他的书,他的第一本小说终于出炉了。如今,他拥有了短篇小说集“七年之爱”、“谁在远方哭泣”,散文集“亲爱的老婆”、“点滴城市”,儿童故事集“顽皮故事集”,还有“淘气故事集”正在陆续出版中。尽管有高额奖金,他对得奖已经没有兴趣,只说留给更年轻的人,更需要奖金与鼓励的人去得吧。

  有时候他写得高兴,又嚷着要辞掉医师的工作,作个专业作家。尤其是台大医院的环境,工作压力大。不如意的时候,他犹豫得厉害。我总是不表同意。我认为一个专业作家的生活体验是很重要的,而这一个行业,正给他很不一样的体验。再说他从事这个行业已经十年以上工夫,轻言放弃,我觉得失之可惜。每次安抚,总可以平静一阵子。可是周期性又会再发生。别看他演讲的时候呼风唤雨,神气活现。在家吵闹的时候,跟个小孩差不多。有一次我实在熬不过他,甘脆丢一句话给他:

  “如果你不介意我养你的话。”

  倒也有趣,从此他不再提起这件事。真的是男人呀,男人。

  我们相处,尽管他自认为法力无边。一旦吵架,我却有办法对付他。

  第一种:很委屈地哭给他看。(文咏最怕女人哭,尤其是他老婆。)第二种:冷战,不跟他搭腔。他看不对劲会来逗你玩。如果他生气的话,最迟保证明天,他自己会来开场白。第三种:(最下策的一种。)对他大吼。他会三缄其口,等我骂完了,再问我,口渴不渴?要不要喝水?他去倒水来给我。有时候很生气,看他那副皮样子,真是一点都气不起来。

  他常常会问我,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重新再来,我会嫁给他吗?会不会后悔?每次我都很笃定地告诉他。再来一次我不会嫁给别人。我初嫁给他的时候,我们什么都没有。现在他行医,写作,我则忙着牙医诊所的事。每次晚上两个人回到家,像两条狗一样奄奄一息。在床上时,虽然很累,我的心里却有一种充实满足的快乐。结婚才几年,我根本无法知道我是否该后悔?现在他不安于室,又兴致勃勃去参加广播,电视,演讲……。我根本不知道明天的他又是什么?我可以确定的是,无论如何,至今我仍十分愿意与他一起走下去,一起去探知我们更新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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