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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明节你告诉我:

  “老妈说清明节我这个新媳妇一定要回家扫墓。你如果忙,老妈说,不回去也没有关系。”

  “听起来似乎还算合理。”我说。

  “不过那是老妈说的。”亲爱的老婆表示。

  “你怎么说呢?”我问。

  “嘿嘿,”她用手抓住我的脸皮,又像是威胁又像是清理,半天,总算整理出一块干净的地方,给我一个轻吻,“你自己说呢?”

  我当然有话不能说。我原本没事的,给自己贴了一个尾巴。我的老妈抓我抓不到,现在只要找到尾巴,就容易下手了。

  我记得这个感慨还是殷鉴不远。什么时候我们的儿子又来了。

  儿子这件事可比原来的还要严重。从前之人,临刑场仍然不敢不称万岁,说穿了不过是顾忌着还有后代。连续剧也是这样演的,再不怕死的好汉,遇见歹徒挟持了自己的儿子,一旦要求什么,也只有认栽的份。不但如此,儿子慢慢长大,又担心他不学好,又怕被绑架,浑身不自在。做一只泥鳅,悠游自在在泥土里玩耍多么快活啊。可惜这个伟大的爸爸现在已经有点像那只堂庙上的大神龟,神圣而动弹不得了。我的尾巴变得愈来愈长,先是老婆,再来是儿子,从前没有人抓得住我,现在只要轻轻地拉住尾巴,就可以将我连根拔起了。

  再来我为我所感受到的幸福觉得忧郁。

  幸福本是人人追求的事。人在幸福之中却又是那么地恍惚。我是一个麻醉医师,太了解什么是麻醉了。

  常常我一觉醒来,好生怀疑。我原本自在好好的,不知不觉成了人家的丈夫,然后不知不觉又变成了人家的爸爸。人生是陷阱。每当你愈来愈觉得幸福的时候,事实上负担也就愈来愈重。生命是一条绳索,你一挣扎,反而绑得愈紧。

  很快,我们这个美丽的负担,美丽的希望,渐渐会长大,他会爱上另一个女子。离开我们,组成另一个家庭。很快忘了他的父母亲所曾经做过的努力。像所有的麻醉一样,幸福是一种假象,梦醒来发现竟是痛的。

  亲爱的老婆,说来好笑,最莫名其妙的忧郁竟像是琼瑶故事的轻愁。我变成了那个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惨白少年。那一抹淡淡的绿。

  我们儿子的新生忽然让我感受到生命凋零的必然。当医生的生涯,曾经因我的贡献而救活不少性命,也曾志得意满地夸耀:

  死神啊,死神。你的毒钩在那里呢?

  现在我竟能真切地感受到它真的是存在的。

  这向来是生物的循环。

  雄性大蜘蛛完成繁殖之后,立刻成了雌性蜘蛛的养分。公蜂生了后代之后,亦是等着凋零。生物的定律向来如此。由于一个新生命的创造,使我更清楚地意识到自身毁灭的可能。生生灭灭,世代交替,循环不息,有谁能幸免呢?

  更因为这样,我更珍惜我们拥有的爱情以及这一切了。

  一个未婚的男人,他是动物,到处走动,饥饿地觅食。他的姿态优雅,目光锐利。他充满了魅力,等待着吸引,展现实力,来找寻他的伴侣。

  一个结了婚的男人,他是植物,不再有走动的自由。只能在固定的地方,吸收阳光,空气,水分。

  今夜的我,一个有了孩子的男人,更可怜了,是完全的矿物。只能深深地把自己埋进地底,变成养分,化作春泥更护花。

  别了,昨日的我。一个温顺的男人。谦卑地,向生给屈服。

  亲爱的老婆,今天不送你花朵了。一会儿发现我不见了,也不须担心,因为我一个人自己散步去了。我想给自己买杯咖啡,庆贺这个父亲,也祝福我的忧郁。也许还买一束花送给自己。

  你亲爱的老公

  爱你

  第十二章

  报社老编打电话来的时候我手里正在翻张系国的“沙猪传奇”,一边看一边发出邪恶又得意的笑容。

  “喂,给我们副刊赶一篇儿童故事,算是我求你,拜托,拜托,我们四月四日要上。”

  “天哪,四月四日,今天已经三月二十八日了,而且还是晚上。”我几乎要叫出来。

  “所以说,明天三月二十九日,青年节放假,你可以在家里写一整天,三、四千个字,任何一篇像“顽皮故事集”里样子的东西都可以--”

  听到顽皮故事集,不瞒你说,我的心都凉了一半。

  “不行啦,”我赶紧阻止,“我自从到台大医院上班以后,变得一点都不顽皮,已经半年多写不出一篇儿童故事了,中华儿童的吴碧涵姊姊不时打电话来询问,一篇都交不出来。现在我只要一听到是她的电话就全身发软、手脚无力。万一我真的写出一篇,被你拿去发表,吴姊姊看到,一定把我杀掉。”

  “所以我说求求你。我和你朋友这么久,有没有求过你?”好厉害的报社老编。

  “不……不行啦,你要我写专栏我点子很多,儿童故事实在是可遇不可求。”

  “我不管,你赶快去遇一个来吧。”

  “拜托,我好不容易有一个假期,何况现在我正在看“沙猪传奇”。正看得过瘾……”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么悠闲。现在你赶快把书收起来,回去摊开稿纸……”

  挂上电话,我坐在我亲爱的老婆牙医诊所里面发楞。本来是洁净明亮的诊所,现在变得白花花一片。雅丽弯着腰正和病人的口腔奋斗,器械发出吱、吱……的高频声响。那声音愈来愈大……

  “天哪,老公,你在干嘛?”

  等雅丽抬头叫我时,我才发现有张病历纸已经被我咬碎成好几块了。

  据实禀报之后,我英明的老婆立刻作了三点明确的指示:“第一点,赶快把“沙猪传奇”收起来。第二点,你到三月二十九日之前一共必须交出两篇儿童故事,这样才能把事情摆平。第三点,你得马上坐到书桌前开始写作。等一下的午夜场电影暂且取消。”

  “你现在就去沉思,”我亲爱的老婆露出慈祥和蔼的笑容,“一会儿忙完病人我就泡茶给你。你一定能做到,我老公最有才华了,我就是这样才嫁给你的,懂吗?”

  “懂。”

  我乖乖地走回房间。肠枯思竭地翻起“顽皮故事集”。我很怀疑自己怎么竟然就写了一本,还自己边写边笑。现在写儿童故事几乎成了我梦魇。“我相信每个人心里都躲着一个儿童……”我在书里说得多么理直气壮啊,现在可好,那个儿童不见了,好象存心要和我捉迷藏似地。我常常坐在桌前,很容易写好一篇杂记、一篇散文。可是要写一篇儿童故事--那简直要命。

  然后稿纸、垃圾纸马上积了一堆。那个儿童还不出现,虽然故事很多(什么打棒球砸破人家玻璃啦,骑脚踏车摔坏车把,男生与女生的战争……),可是故事愈好,写起来愈不象话。套句钱钟书的话:“猫追着自己的尾巴转很可爱,换成了狗就不行。”没有那个孩子,什么都不行。

  几个小时之后,雅丽终于清除了所有病人,端庄贤淑地捧着茶杯进来。那时我的成品包括有垃圾稿纸十八团,一张画满了汽车、花、云朵、星星的稿纸,还有一张写了差不多一百个字的开头……

  “亲爱的老公,”雅丽抓起那张写了一百多字的稿纸,边看边摇头,“这样一点都不顽皮,和以前都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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