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个人很有默契没开口问,究竟出了什么状况,让阿澔把自己搞成这糟糕的德行。因为早在两个月前,在台湾的他们就听说潘潘跟别人订婚的消息。
「我看你们先走,反正我跟阿澔是我们九个人中仅存的两个光棍,我陪阿澔再留一会儿。」罗仑说。
五分钟後,三仙台的最後一座拱桥上,只剩下两个男人。
「你不需要特别留下来陪我,我不会往海里跳。」阿澔主动开口。
「你跟潘潘是怎么回事?」罗仑终於问了。其实是他跟其他七个人商量要他们先离开,让他跟阿澔单独谈谈。否则以他们九人小组对星星的热爱,通常是不到天亮不散会的。
「他们留你一个人拷问我?」他语气平缓,从黑色大袋子里拿出一个保温瓶、两个杯子,倒了两杯热汤。「暍完这杯汤,你先回去,我回台北前会先到你家一趟。」
「不能告诉我吗?」罗仑不死心再问,他明白阿澔的脾气,一旦让他下了「逐客令」,就意味他真的希望独处。
「没什么能不能,潘潘觉得我不务正业。她说我给不了她安全感,她渴望丰裕的生活,所以最後决定嫁给美国连锁餐厅的小开。你也知道,潘潘家境好,她过惯了富裕生活。我跟她之间发生的事很单纯,简单一点的说法是,我并非她理想中的金龟婿。」说完,他一口一口暍起热汤。
啊?罗仑一时间还有点听不懂阿澔的话。
「你是说她甘愿丢掉一颗钻石,然後去屈就黄金?」
「没那么夸张,我不是什么钻石,我从来不认为人能以外在物质作为衡量标准,只能说我跟潘潘的理念不合,我已经习惯我的生活方式,无法为谁改变,潘潘有权利去找更适合她的对象。」
「阿澔,你不会到现在都没告诉过潘潘,你——」
「仑,我们认识几年了?十年有了吧。我的价值观早就定型,如果要我跟潘潘说些什么才能留住她,你认为有意义吗?就算她真的留下,也不是为了我这个人留下。这次回台湾,我想做点改变。」
「什么改变?」
「过阵子你自然会明白,把热汤喝完後赶快回去。」他催促著。
「你该不会告诉我,从此你不再相信女人吧?」
「哈哈哈……」阿澔朗朗的笑声在宁静得只听得见海涛声的桥上,显得分外清晰。「这是个好建议,不过,我很难为了一朵花的死亡,忽略掉整座花园。我喜欢女人,也希望有一天能找到喜欢我的女人。」
「你要哪种女人没有,就怕找上门的女人你不要罢了。」阿澔的话,让罗仑安心不少。
「我没有太多条件与期望,只要对方能接受我的嗜好、能单纯喜欢我这个人,长得平凡点无所谓。」
「拜托,能满足你上述条件的女人,街上一堆好吗?你也太不挑了吧?」
「你觉得很简单?我却觉得很难。我原本以为潘潘就是那个女人,可最後她还是选择别人。」
「如果你不要这么死心眼,潘潘不可能选别人。有时候我真搞不懂你,女人难免都会有些虚荣,你何不乾脆一点?直接——」
阿澔笑著打断罗仑的话,「所以我才说要做点改变。」
「既然你要改变,为什么不留下潘潘?」
「这不是我的做事态度,我习惯清清楚楚的,我不想一辈子怀疑潘潘要的不是我这个人。或许以後,我会很乾脆找个明明白白要钱的女人,自己也不用花太多心思。不过我说的只是或许,我不一定会这么做。」
他看见罗仑杯子空了,伸手收回空杯。「汤喝完了,回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你自己小心,别吓到别人。」罗仑最後说。
眼前的阿澔,说起话来像个没事的人,可是偏偏他的外表,又邋遢到让熟识的人不免要猜测,他到底受了多重的打击?
***
「啊……啊……」
在这夜深人静的三仙台,居然会传来女人的惊叫声!
阿澔下意识拧拢了双眉思忖著,不太对劲,那声音不若受到惊吓似的惶恐,听在耳里有八成像是极端愤怒的发泄嘶吼。
罗仑才离开不到十分钟,不会就这么注定他今晚要遇见生平第一次能看见的鬼吧?
转眼他又为自己无聊的念头感到好笑,听那「充满生气」的嘶吼声,怎么也不像传说中充满怨气、只在夜里头现身吓唬人的无力幽灵!
大概是个刚失恋的女子吧,否则正常一个单身女子,哪会三更半夜跑到这偏僻的荒郊来鬼吼鬼叫,她应该是受了极端的委屈与刺激,才会被激得连稍存的理智,都化成飞灰消失在空气里了。
不然,正常人应该能意识到单身(特别是女人),於深夜出现在海边的危险程度。
他原想,对方应该吼一吼就没事了,却没想到,那女人一吼就是十分钟过去。
愤怒确实能让人「精力旺盛」、「征服恐惧」。不过连续嘶吼的不理智行为,很快会让她尝到苦果。他听得出来那原本清晰尖锐的声音,已经带了点沙哑。
不知为什么,也许是潘潘离开的缘故,他颇能体会那个陌生女子的心境。一直坐在最後一座拱桥低处的阿澔,终於起身搜寻声音来源。
就著微弱的月光,他很快在隔了两座的跨海拱桥上,看见一名长发过肩的女子。
她穿著单薄的连身长裙,在黑夜里看不清衣裙的色泽。
虽然是八月的夏夜,但两点多的深夜,空气仍梢嫌凉寒,加上拱桥上的海风强劲,看来那个陌生女人明天一早铁定要感冒。
他有短短光景的挣扎念头,但一会儿,他不再有丝毫犹豫,拿了保温瓶和一个乾净的杯子,走向那个陌生女人。
才刚走完一座拱桥,还有一段距离的她终於停止无理智的连续吼叫,只见她趴在拱桥边,将头埋进交错的双臂。
他已经停在离她只有几小步的距离,可以很清楚看见她埋著头双肩上断断续续的颤抖——她在哭。
然而教他讶异的是,她的哭泣竟不似先前嘶吼般「奋不顾声」,居然只是闷闷的哭著。
在他耳边仅传来海浪的冲刷声,看著眼前闷声哭泣的女人,他的心出现些许怪异的怜惜情绪。
他站在原地,等了足足另一个十分钟过去,最後决定制止她彷佛没有尽头的哭泣。
「你哭得再久,也改变不了发生的事实。」他以不大不小的声量说,尽量不去惊吓到她,不过看来很难。
她整个人在听见那句话後,僵硬了好几秒才找到勇气抬头看。
映入眼的男人,让她不知该转身逃跑,还是直接弃权投降……他简直只有四个字可以形容——「肮脏恐怖」。
藉由淡黄色月光,她看见的是张几乎找不到鼻子、嘴巴的脸,满满的胡须淹没大半张脸,加上一头乱得不能再乱的头发,唯一长得像样的,只有那双黑亮得跟他外貌不对称的双眼,还有他惊人高大壮硕的身材。
如果他真想对她怎么样,或许她往海里跳,还能直接解脱。
「我知道我现在这德行有点吓人,对不起,我没预料你会出现,不然我会考虑比较不吓人的打扮。」
她不会解释,但他暖暖低沉的声音、毫不压迫人的自嘲语气,就是能让她浑身的戒备一下子松垮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