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经幻想过的新家第一夜决不是这样。毕晓普的缺席显得格外刺目。安琪儿吃饭时不停地打瞌睡。而加文呢,一直用那种对十二岁男孩来说显得过于成熟的目光注视着她。莉拉真想由着性子找到丈夫,狠狠地揪住他那高傲的鼻子,这虽然有失淑女风度,倒确实十分解恨,同时她又渴望把脑袋埋在桌上,像个孩子似的大哭一场。
莉拉觉得饭菜吃在嘴里就像锯木屑一样,难以下咽。晚饭结束,她才松了口气,总算可以不再面对加文探寻的目光,不再面对餐桌顶端的那只空盘子了。她推开椅子站起身来,绕过桌子,把安琪儿抱了起来。她把睡意沉沉的小姑娘挪到身后,背着她上床。
“加文,请你拿着提灯,抱点柴禾进来,明天早上可以生火,”她离开房间时,回过头来吩咐道。
他没有回答,但她知道他会照她的话做。这也是他显得过于成熟的一个方面。她小的时候曾经有过的叛逆心理,他没有,她对每一个听她说话的傻瓜说的那些废话,他也没有。如果他是个怯懦、害羞的孩子,她就不会对他的沉默寡言产生疑问。但她不相信加文身上有丝毫怯懦的成份。在他安静的外表下面,是钢铁一般坚强的意志。很像他父亲的风格。
麦肯齐家的男人足以把一个清醒的女人逼成酒鬼,她一边把继女放到床上,开始替她脱衣服,一边这么想道。真遗憾,如果他们更像安琪儿一些就好了。倒不是说安琪儿没有自己的主见──莉拉尤其记得一件天蓝色的衣服,那上面缀着时髦的鲜红色丝带──但是安琪儿谦和有礼,把坚定的意志包裹在温柔的外表下面,这就使别人容易接受得多。
安琪儿脑袋一沾枕头就进入了梦乡。莉拉在她床边逗留,端详着熟睡的孩子。这孩子的母亲怎么知道要给她起这么个名字?毕晓普曾说,他的第一妻子在分娩后不久就去世了。难道她当时打量新出生的女儿时,就看出了她的甜蜜可爱?或者,她给女儿取名安琪儿,是作为一个祝福,送给这个她知道自己无力照顾的孩子?
莉拉把手按在自己腹部。想到一个生命正在那里逐渐长大,她默默祈祷着,希望自己能够看到她的儿子或者女儿长大成人。不过,现在没有理由操这份心。任何时候也不该操这份心。她必须相信,命运掌握在上帝手里,上帝会好好呵护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她轻叹一声,转身离开了房间,把门在身后微微带上。
她走进厨房的时候,加文刚刚把柴禾箱装满。她一眼看出,他抱进来的柴禾有大有小,搭配得当,其中还有许多引火物,使早上很容易把火生着。
“干得真漂亮,加文。谢谢你。”
她以为他会含混地应答一声,然后转身离开厨房。尽管她一厢情愿地认为,他已经开始对她产生信任──即便还谈不上好感,但他仍然不太愿意和她呆在一起。然而今天晚上,他却呆在厨房里迟迟不走,这令她感到十分意外。莉拉动手收拾桌子时,用询问的目光看着他,但不管他心里转着什么念头,他似乎并不急于把它说出来。她提醒自己忍耐是一种美德,一边继续忙着手头的事情,由他去决定什么时候开口说话。
她从炉子里的贮水槽里倒出一些热水,注满一只洗碗盆。脏盘子不多,只需几分钟就能洗完。莉拉干着手里的活儿,一直敏感地意识到加文的存在。盘子洗乾净了,放在一边晾乾,而他仍然一声不吭,她的忍耐终于到了极限。她用一条柔软的亚麻毛巾擦干双手,转过身来看着他。
“你是不是准备告诉我你心里在想些什么?”
“什么也没想。”
“什么也没想?”她怀疑地扬起一只眉毛。“你就是想看我洗盘子吗?”
他耸耸肩膀,眼睛盯着地面。莉拉看着他,深切地感觉到他是这么年幼。他的行为总是大大超过他的年龄,使人很容易忘记他还是个孩子。
“你在想什么,加文?”她温柔地问。
他又耸耸肩膀,她以为他不会回答,没想到他倒说话了,但眼睛并没有看着她。“我看见他走了。”
“你父亲吗?”除了“他”以外,她还没有听见加文用别的称呼提及毕晓普。
“是啊。他显得很生气。”
“他也许确实有点……烦躁,”她勉强应付着。上帝,她压根儿不知道怎么做母亲。她怎么对付这件事呢?她过去的经历没有教会她怎样对他说话。就她所知,她的父母彼此之间从未说过一句重话。如果加文问毕晓普为什么烦躁,她该如何回答?
“他还回来吗?”他的语气很轻松,但注视着她的那双眼睛却决不轻松。
“回来?你是说今晚?”
“以后永远。”
莉拉片刻之后才明白了他的意思。回过神来以后,她为加文居然以为毕晓普会一去不回而感到震惊。
“他当然要回来!你怎么会认为他不回来?”
他又是那样随意地耸耸肩膀,但她一眼看出他内心隐藏的恐惧。“他以前就没有回来。”
“以前?你是指他把你留给外公外婆?”
“是啊。妈妈怀着安琪儿时,他就把我们留在那儿。那时他就没有回来。”
莉拉凝视着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她怎么可以忽视加文的感觉?她是否只顾体会自己的恐惧和不安,而没有去注意他的心情?
“坐下来,加文。”她从桌子底下拖出一把椅子,坐了下来,示意加文也找一把椅子坐下。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顺着她的意思做了。他笔直地坐在椅子上,身体僵硬,同时用警惕的目光看着她。“你父亲今晚有点烦躁。我们为一些事情争执得很厉害。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会一去不回。”
“你怎么知道?”
他这个赤裸裸的提问,显示了他内心深处的敏感和脆弱,使莉拉感到非常心痛。“因为他决不会就这样离开我们。我不知道以前是怎么回事。但我确实知道,他决不会就这样一走了之,撇下我们三个──四个,”她加了一句,用手抚摸着腹部。“我不知道他当年为什么把你和你母亲留在圣路易斯,但我确信一定是有充份理由的。你有没有问过你的母亲?”
这是一个冒险的问题。因为就她所知,毕晓普的第一个妻子不会说她丈夫的任何好话。
“我问过一次。她说我不应该怪他离开我们──是她把他打发走的。她说他是个好男人,只是选错了人。我不知道她这话是什么意思,但她紧跟着就哭了起来,我就没有再问别的。她说父亲不和我们在一起,都怪她自己不好。”
选错了人?也许,是选错了妻子?莉拉思忖着。她把这个念头搁在一边,留待以后再仔细思考。
“你不相信她的话?”
“我不知道。大概是吧。”他又是那样故意漫不经心地耸耸肩膀,好像他们谈论的话题对他并没有多少吸引力似的。
莉拉想办法来减轻加文害怕毕晓普永远消失的恐惧。“你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吗?你还记得你父亲为什么决定立刻把你和安琪儿接来,而不是让你们留在圣路易斯,等婴儿出世以后再说吗?”
加文耸了耸一只肩膀,眼睛盯着他俩之间的地板。“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