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铮铮莫怪,这品任叔刚从海外带回来的酒,女人……可喝不得。”明明托了她手轻执酒皿,一席话却撇得干干净净,状似无辜。
“钿嫂上坐。”跟着他翩然起身,郑重向她母亲请安,更是退得老远。
“你……”铮铮脸上臊红,却又说不实望江关哪里轻薄,只好转向罪魁祸首,大白日便喝得醉眼惺忪的任疏狂。“奸商老酒鬼,你倒给我说说,这酒有啥古怪,为何男人喝得女人便喝不得?”
“非耶非耶,巫婆子此言差矣!老朽不过贪杯,奸商是溢美了!”任疏狂暗指铮铮苗巫身分,摇头晃脑,顺势将矮几上一幅以指酒作画的淋漓海图,拂袖擦去。
“再说,这鹿茸酒可是上回几个苗寨小伙子私下托运的,你何不回去问问你家男人,老朽汲于营生之余,也正想增长见识。”
白苗憎商,便好似他这西岛移民不屑苗族风俗。
崇拜巫觋是其一。男女多婚是其二。
铮铮是苗族巫首,又新离了夫婿,任疏狂话间毒中带刺,摆明指桑骂槐。
“任老头你……”铮铮气煞,俏白了一张脸。
向来沉静的钿钿也难得愠色,甫方落坐的身子悄然匀起。
“欸,钿嫂子,不是才来吗?”谁知内堂竟转出一人,个粗力大,谈笑中硬是将她按落回去。
那是任疏狂之女,长望江关三岁的任云娘。“小妹我这儿还有些针黹花样想要请教,晚点儿等正事结束,你和铮铮随我回下村,家夫今早出海打了大虾,现还在水笼里活蹦乱跳呢,肯定让姊姊吃得欢欣痛快,不虚此行。”
白苗嗜鱼,只民俗畏海,水货多半由望家寨腌制内送,不免有失新鲜;每回钿钿铮铮母女自苗寨前来,总让望江关好好招待顿生猛海宴才走。
“云娃儿,那虾不大,咱家刚好够吃,”任疏狂怒火正旺,压根儿不想息事宁人。
“臭美,谁要吃你家的虾啊!”铮铮不甘示弱,也是应无好话。“既是那南海野夫打的,也不知干不干净?”任云娘前些年力排众议嫁了个远海飘来的男子,高鼻深目、碧眼褐肤,村寨间引为怪谈。
“哼,原来这便是望苗两家调教出来的好杂种!”任疏狂气闷,女儿异嫁是他心中长久的痛,却猝然遭人揭开。
“任老您千金也不差啊,”正所谓语不惊人死不休,平日沉默少言的钿钿一出口便杀伤甚强:“可不知是真正纯种的望家姑娘,还是早早混了西岛血脉,喊着亲爹叫义父,掩人耳……呃……”
“娘啊!”铮铮力阻,美目滴溜溜往望江关那儿瞧。
明白人都知晓这席话其实连望家主子也骂进去了,晌久,主屋里一片惨静。
“又是谁在胡说八道?!”
尴尬间,只望江关神色自若,掀了挂帘迎进一老。
那是望江关的太叔公,望家寨里资格最高的主事头人
他老早便觉察门外有人,是以静观其变,自然收拾。
近晚。云破新晴。
望家寨上村、隘村、牧村、林村、旧苗村、新苗村、南村、矿村八村头人汇聚,望族太公、白苗钿钿、西岛移民任疏狂三大长老全员到齐,这十万火急的临时集会,无非冲着近日里东霖等三国大战而来。
“西岛联盟专致备战,南海商线被我方抢去不少,”南村头人报告。
“东霖与西极粮马需求增多,”牧村头人喜孜孜道:“按主子交代,咱村人一概充作白苗卖马售粮,收润亦丰。”
“目前战况如何?”望太公问,他向来对生意经不感兴趣。
“西岛大军果真自东南登陆后便按兵不动,观望居多,”隘村头人目露钦佩地看了望江关一眼,“至于东霖,先前丽京城破曾一度危急,不过,靠着卫军回防,现由长公主木兰主帅,全国动员、广招将材,西极则因补给日难,情势……”
你……猜……我……是……谁
纤指圈画,轻挪慢移,望江关背上缓缓透来数字……
最后,掌心平贴腰际,待他回应。
唉,他暗叹,攸关望家寨全族出路,满堂肃穆间,他用后脑勺想也知道这名事不关己的逗弄者是谁。
“铮铮……咱望家寨最该引以为傲的密使,这回促成三国大战的幕后挑动人,”待隘村头人发言完毕,望江关回眸含笑,颇狐狸地。“可否请你为大伙讲述西极见闻?”
“欸……”乍然接收到满屋子十数双眼光,她和大部分不知情的头人们一般错愕,登时结舌。
“你就放胆说啊,这是大功一件,有什么好害羞的?”坐在望江关身侧的钿钿回头,见到平时伶牙俐齿的女儿竟露了呆样,不觉恼怒。
“喔,啊,是……是这样的,”不愧是白苗首巫,铮铮深吸一气,暗拧望江关一把便走至堂中。
“去年春天,关哥哥与我密会,”含情回看主位之人,娇笑着,刻意增强众所猜疑的暧昧,“他要我帮忙连络西极,详细告知南海与西岛情势,并且顺水推舟,领了西极使节由温河入寨……”
“啊?!”惨呼的是隘村头人,这等大事,他手下隘勇竟无人回报,倘若今日不是主子指示,而是外人入侵,望家寨岂不等于让人直捣黄龙,连仗都不必打了?
“堂兄莫慌,”望江关宽慰道:“您手下隘勇当真警醒,那日要不是我现身示意,铮铮一行可能早被扣押,也没有后来让云娘接应出海、护送西岛一节。”
众人了然,却不禁议论纷纷。不明白主子此举何为?是福是祸。
终于,性格直耿藏不住话的林村头人拍桌嚷道:“俺不懂!俺真不懂!”信步走上堂间,那是望家寨的议事规则。
“木兄请说。”望江关微笑。
“主子不是一向叮嘱大伙要记取教训,在望家寨翅膀还没长硬前不得轻举妄动,所以咱北上作买卖都要扮作苗人,往南出海也尽量不与西岛接触,可这……”
“哈,说你木头就是木头嘛!”望江关正要答话,却被一阵嗤笑打断。
那人是上村头人之子,望太公家族么孙,虽无头人身分,但名属望江关首徒,偶尔亦参列会议。
“天阔,有意见便站上堂前来说,”望江关难得严峻,“为师教你驭箭,你倒自个儿学会滥放冷枪?”
“哼!”望太公闷哼一声,显是对孙儿受骂不满。
望江关置若未闻,盯着望天阔不得不迈移脚步,直挺挺走到众人面前,一脸不甘愿也莫可奈何。
“敢问高见?”从来,望江关越客气的时候,对手便越该害怕。
“我……”望天阔原是让师父目光怯了意志,瞥眼却见到一旁望太公的纵容神色,终是壮胆。
“本来就是啊!”捶胸顿足,义愤填膺。“咱大望自百年前遭东霖覆灭后便忍辱多时,一路南向东流西窜早受够那东霖鸟气,如今总算励精图治建设有成,作啥还躲躲藏藏,早该揭竿起义,大干一场了!”
“所以……”冷笑间,望江关突地立起,自怀间揣了两块令牌扔掷而下,“你唯恐天下不晓得你望家寨正偏安一隅,领了狐群狗党便到东霖学人抢妲己无艳?所以你是故意让这西岛探子跟着你西行南转,只差没翻过白苗砧杵山登堂入境?”
众人惊噫,给西岛知晓望家寨存在那还了得,他族海上称霸,届时摸清有无湾入港渠道与东霖联合著海陆夹攻,逃无可逃的望族不彻底覆灭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