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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一九九九年 夏末——我常想,如果不必遇见你,就好了……

    暑日的阳光毫不留情地晒在行人头上、肩上,金灿灿的流光像是打翻了的黄金液体般焚烧于每个人的身躯上。所有的人都慌忙地想找个有冷气的地方可以纳凉。

    曾颖希也是如此,拿着公事包只能遮住些许热气,急急忙忙地找个可以坐下来,歇歇脚。吹吹冷气的地方。从一大串的人群中如鱼儿般地溜过,跑向另一边的行人道,小碎步跑过一条巷子口,躲到骑楼下。扇扇手掌,她东张西望,记得和林如冰大小姐约在这附近的一家咖啡屋见面,到底确实的地点会是在哪儿?

    偶然地,她的目光被巷子里一家小巧精致的花店给吸引住。在如童话般的粉色圆顶篷下摆了许多开得正艳的花朵,除了色彩鲜丽的时鲜切花外,加上还挂着许多玲珑可爱的盆景,一色一色都是那么地吸引人。有着白色脉络的网纹草张开它迷人的叶片,三色堇则是展现它娇嫩的美丽,铁线蕨则是躲在圆蓬下的阴影里舒展轻巧玲珑的身形,还有一些宁蒙薄荷微微地吐着香气。

    而其中有一位穿着粉红色与白色直线条纹围裙,背着她正在为花儿们浇浇水、去去热气的年轻男子,在他身边的温度似乎因为他所展现出来的悠闲而清凉了许多。阳光似乎在他身上打上一层柔焦效果,让他微微地发着光晕,那修长的身形看来似乎有些许熟悉。

    “书平!梁书平……”曾颖希兴奋地向他挥手,同时并跑向他。不就是她大学时的同班同学,许久未见的梁书平!自从毕业后至今,足足近六年多没见到他了。那个绝情的家伙,连同学会也不曾露面。没想到居然在这儿教她撞见了。人的命运真是件奇妙的事,不然在台北百多万的人口里,怎么这么巧能给碰上。

    那年轻男子听见有人唤他的名字,疑惑地转过身来,见曾颖希兴奋的面容便意外地笑开来。

    “颖希,好久不见了。”他放下手中的洒水器,抽出一支长茎香槟色玫瑰给她。“你还是一样漂亮。”

    曾颖希不好意思地回说:“哪里,早就不年轻喽。”她呐呐地笑了笑,一行汗水不请自来地滑落她额角。

    梁书平见状唇畔绽出浅浅笑纹。他记得曾颖希是个怕热的女子,只要一塞到太阳光便容易汗流浃背,所以她最讨厌的季节便是夏天。他拎起围裙一角凑至曾颖希颊畔要帮她拭去汗水,浑然不觉曾颖希身躯一僵。

    曾颖希眸中窜过一丝惊讶的情绪,不过下一瞬间便消失无迹,没让梁书平发觉。

    “要不要进来坐坐,这是我经营的一家小小的咖啡屋,不是什么很精致高级的场所,不过歇歇脚该是可以了,还请你别嫌弃!”梁书平推开后头的玻璃门,一阵清凉的空气便从里头拂来,微微掀起曾颖希耳旁的发丝。

    那阵沁凉教她不自觉发出满足的轻叹。挂在门上的铜铃每逢有人推门时便唱出清脆的铃音,如一连串婉转的鸟鸣声唱出欢愉乐章,洗去外头城市的喧嚣。

    曾颖希踏进小小的店里,除了清凉的空气外,还微微飘着一阵伯人的香气,同时混杂着咖啡甘醇香味。迎着街的大面落地窗干净明亮,上头还挂着简朴的浅蓝色棉质格子窗帘。壁面上垂挂着绿色盆栽为淡雅的米色墙表添了活泼的生命力,还有一些小幅水彩画作夹杂其间。不大的空间里约只有近十张四人座方形桌,桌上皆覆着浅棕色麻质桌中,上面交叠着和窗帘同色的浅蓝色棉质格子布,搭配的全是象牙色带扶手藤椅,淡绿色坐垫。地板则是浅色象牙木拼出一整面和谐的线条,后头还有一个同色原本书架,放满了书籍可供客人取阅。阳光从窗外透人,点亮了整个空间。有只银灰带着些微蓝色的中长毛种猫儿趴在地板上左一下、右一下慵懒地摇着蓬松松的长尾巴,蜜金色的眼睛带着满足的喜悦。

    咖啡屋营造出一种舒适的居家感,让客人能够得到全然的轻松愉悦。有四五张桌子已有客人坐在那儿,或是独自低头沉思,或是望着街景发呆,抑或是和好友谈笑,每张脸孔中是充实的欣然之情,和店里刻意营造的情调相同。除了咖啡香外,咖啡屋里还飘送着柔柔的钢琴曲,是帕海贝尔的D大调卡农和谐带着对称的美感。

    曾颖希立在门畔环顾里头的情景,心里有股复杂的感觉,回头盯着梁书平嘴角那抹淡淡的笑意。

    “没想到你居然成了咖啡屋的主人还兼拈花惹草,着实教我有些意外。”她唇畔挂着莞尔的笑纹。“还写东西吗?还是染上整身的铜臭味儿?当年系上的才子。”

    梁书平闻言笑开来:“那你呢?在哪儿教书呢?不,该说是在哪里误人子弟啊!”

    “颖希阿姨!”突然间一声奶味十足的嗓音划破平和的气氛,靠窗那儿的座位正有一个小男生兴奋万分地朝她挥着藕节似的小手臂,圆嘟嘟的苹果脸上漾着天真的笑意。

    “颖希阿姨我告诉你!我妈咪这个月的稿子还没写完哟,你快来骂她!”

    “坏孩子!臭小葳!怎么可以泄你妈咪的底!”

    小男孩的话音犹未落便马上被他身旁有着和他相似眸子的女子给掐住脖子,可怜兮兮地哀哀求饶。

    “我要找的人已经来了。”曾颖希忍不住笑出声来,指着窗畔那对嬉闹着的母子,然后从随身的公事包中取出一张象牙色的名片递给梁书平。“我不误人子弟已经很久了,这是我目前的工作。也许我们俩可以合作哩!下回你有写完的稿子可以寄给我。我保证让你刊登在我们的杂志上。”

    梁书平目光扫过手中的那名片,上头写的职衔是坊间一本相当畅销的文艺杂志编辑,他扬起不解的眸光盯着曾颖希。

    曾颖希会意,开口说明:“自从结束四年的义务服务年限,摆脱和教育部的契约关系后,我老早便成了教育界的逃兵,所以每回同学聚会时总觉得惭愧。因为六年来的同学会你从没出现过,所以你才不知道。”曾颖希笑着耸耸肩。“不过你放心,因为不用再为误人子弟的罪孽感到惶惶不安,现在的我过得很快乐。”

    “颖希……”梁书平佯作不悦地皱起眉头。“你明知道我是开玩笑。”

    “不多谈了,我得工作去喽!”曾颖希朝他摆摆手后直向林如冰座位去,苏志成朝她奔来给她一个热情的拥抱,曾颖希将他抱在怀里,亲了下他嫩嫩的脸颊。”大一小便在藤椅上各自坐定。

    林如冰怯生生地递上一杯杯缘带着晶莹水雾的冰饮。“颖希,这是你最爱喝的绿茶。”

    一见林如冰那殷勤的理屈模样,曾颖希心里就有谱,她唇角含着甜美的笑意,轻轻接过那杯绿茶吸了一口,才缓缓望向林如冰略微局促的笑颜。

    “稿子呢?”曾颖希轻轻问道。

    她面前的林如冰可是各大文艺、妇女杂志编辑通缉榜上头号拖稿大王。最受读者欢迎的固定作家是她,但是最难搞定,最教编辑群头痛的也是她。她不是泼妇骂街之流,只不过常常忘了截稿时间,弄得和她固定接触的编辑人仰马翻,叫苦不迭。林如冰真的不坏,只不过要准时拿到她的稿子难如登天罢了。曾颖希在心里叹口气,这种乌龙事件一年里总会上演个五六次,往好处想是,她老早就习惯了,反正再坏也不过是这样子。

    “还没写完……”林如冰眨眨秋水似的眸子,无辜地望着她。

    曾颖希心里有数,她就知道,这种乌龙事件不会轻易地消声匿迹,要林如冰准时交稿,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可是她又能怎么办呢?还是得哄着她,让她能在送交印刷厂前把手稿拿出来。

    她莫可奈何地笑了笑,眨眨眼瞳瞅着小媳妇模样的林如冰。“还要多久?”

    林如冰笑得毫无心机,伸出手指头。“一个礼拜。”

    曾颖希收起笑颜,摇摇臻首,伸出三根手指头在林如冰面前晃了晃。“三天,这是我最大的极限。”

    林如冰不依地拉下唇角,不过还是勉强点头答应。近来想拐曾颖希是愈来愈难了,她的心肠是愈来愈硬,很难说动她多通融几天。一定全被颜小芳那家伙给教坏了。

    “颖希阿姨,你和梁老板是老朋友吗?”苏志成提出他的小问题。

    林如冰听见他的问题眼睛一亮,兴奋莫名地紧盯着曾颖希瞧,像是盯上了猎物的饿狼。曹颖希见她那模样哑然失笑。“没什么,如冰姐你别乱想,我和书平不过是大学同学而已,没什么。”

    林如冰泄气地靠回椅背上,只有这样子而已啊,她还以为被她发现了什么新鲜事可宣传。不过她不服气地盯着没事样喝着饮料的曾颖希。“你用了两次没什么来撇清关系。愈是刻意否认,表示事情绝对不是那么单纯,你们一定发生过什么事……”

    林如冰笃定地看着曾颖希,而曾颖希只是不置可否地淡淡笑着。

    “换我发问了。”曾颖希指尖在桌面上敲了一下,身子凑上前。“为什么不在如冰姐家附近的咖啡店或是简餐店见面,偏偏到这么远的咖啡馆来呢?”

    “因为这家咖啡馆是我邻居投资的,偶尔也要来捧捧场啊。”林如冰理所当然地回答。“她和她外甥那么照顾我儿子,我也得回馈一下。做人要懂得互惠的道理。”

    “你是说,书平不是这家店的主人喽。”曾颖希显得有些许惊讶。

    “是啊,他只是股东之一而已。我邻居和她的好姐妹都是投资者。”

    原来是这样啊……曾颖希默默地啜饮着手中的冰饮,原来梁书平和几个女子合作经营这家小小的咖啡屋。

    “颖希阿姨,中午我爸爸要来接我们吃饭,你要不要一起来,我爸爸请客喔。”苏志成叨着一根吸管说话,脸上满是天真的笑意。“不吃白不吃,你不用出钱的哟!”

    曾颖希摇摇头。“不了,我才不要当你们家的飞利浦——超级电灯泡。”

    自从闹过一次婚变的传闻后,苏家这对夫妻的感情更亲密了,有时让外人不好意思介人其中。

    一些细碎的铜铃声传来,苏志感兴奋地直朝来人挥手,是他爸爸来接他们了。苏震岳潇洒地站立门旁等着他的妻小。

    “你真的不跟吗?我老公难得作东,你不好好敲他一顿竹杠?”林如冰审慎地问她,这可是难得的机会钦,曾颖希怎么可不好好好把握。

    曾颖希还是笑着摇头,林如冰只好拉着她儿子先行离席,一家三口和乐融融地离去。

    曾颖希额角抵在玻璃窗上望着苏家三口离开的背影,心里涌上一些淡淡的感伤。

    事实上,她害怕和感情融洽的家庭共处,因为他们的欣然神情,总是像根细长的针刺伤她心中一个从未曾对他人透露的伤口。她曾经这样希冀着,能够和她所爱的人生下一个爱情的结晶,然后一起过着恬淡自适的生活。只不过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愿望至今仍未达成,因此每当她见到别人家的天伦乐,这淡淡的伤感便油然而生,勾动心里脆弱的弦,拨动一连串自伤的情绪。

    她欣羡林如冰有个甜蜜的家庭,也为此而萌生微微妒意,在心头泛出酸楚,她多想和她一样。

    不过她的思绪在飘流了一阵子后被不请自来的梁书平给打断,她有些慌张不自然地朝他笑了笑,脸颊浮起浅浅酡红,如同被捉到小辫子似的尴尬羞赧。

    “想什么?”梁书平拿着广口水瓶替她斟满桌上的玻璃杯。

    “没什么,只是一些工作上的进度问题。”曾颖希端起杯子放在颊畔,想消去脸颊上的烧灼感。

    梁书平垂下视线,想了片刻后才开口:“虽然是老套的问题,不过,你过得好吗?”

    曾颖希笃定地凝望着他。“我很好。”唇角绽出的笑意中满溢真诚。

    听见这答案,梁书平露出释然的笑。这时那只银灰色的猫儿一跃而上他俩的桌面,直冲着曾颖希叫。

    “咪咪,下去。不可以这么没规矩!”梁书平轻斥那顽皮的猫儿。

    “它也叫咪咪啊!和如冰姐家的猫儿一样,好可爱。”曾颖希跟着唤它的名儿,那只猫儿似乎是明白有人唤它,喵了一声表示回答,还跃入她怀里亲近,这举动教曾颖希喜出望外,在它额头上送了一吻。

    “它似乎很喜欢你呢。真难得。”梁书平边笑边抚摸着猫儿的毛皮。

    曾颖希被他的笑容牵动,也跟着笑得灿然。“还想不想听听其他人的近况呢?我可以详加解说哟。”

    * * *

    二OOO年初,带着寒意的千禧年,我总是带着不满足的寂寞心情,回忆往事……

    单身公寓,住着一群有可能成为“单身公害”的高度危险份子。他们或是赁屋而居,或是凭一己之力买下一层可供栖身的住宅单位。也许他们追求的目标不同,也许他们各有理想,在不同的领域中努力向上。也许有些载浮载沉,有些大放异彩独领风骚……境遇各不相同,然而相同的是对于爱情皆有一分玫瑰色的期待。

    幸福总让人怀着甜蜜的希冀。

    华灯初上,公寓外点亮的灯火,一盏盏吐着鹅黄色泽,圆球般的光芒像是他们心中对未来对理想对所有心里所冀求的一切的渴望,划开沉蓝色夜幕。

    曾颖希便独居在七楼中的一间小套房,空间虽然不大,但一个人也够住。偶尔还可以招待朋友来过夜。

    她盘膝坐在客厅地板上,身侧放了一个木盒,轻轻打开盒盖,里头堆了一落天蓝色信封,信封上写了编号,底下还压着一叠同色的信笺和信封。轻叹口气,她捧起那落信笺朝上方一抛,那些信件便像雪花似地飘散她周遭。她瞥了它们一眼,纸笺陨落的方式和樱瓣纷落的模样多么相似呵……

    她想起去年在日本上野公园所经历的一次樱雪。日本人称呼樱花凋零有种浪漫的称号为“樱雪”,或是“樱花吹雪”。纷落的花雨如同雪片洒落地面,替褐色地表添上一层软褥。过后,化为土壤里的养分,为来年的盛放预留生机。

    吹雪,带着凄绝的美感,和风美的极致。

    曾颖希合上眼眸,时光又重回彼时她仁立樱树林的时刻,微冷的春风拂起她衣摆翻飞如浪,她抬起手遮在额前想避开风头,同一时刻,万株樱树的樱瓣跟着风势殇落,数以万计的粉色柔片挟着风息在地面与天空间回旋、回旋,同突如其来的春风共舞,画出接连不断的螺旋状轨迹,卷上半空中,随即以温柔的方式滑落,然后安静地沾染上她的发丝、脸庞、肩膀和外衣之上。

    那淡淡的色泽在她来不及呼救时便渗人她的四肢百骸。

    有一枚粉红色的樱瓣倚足在她唇片上,如一枚甜蜜而哀伤的吻。

    粉色的风暴像要将她淹没似的,那一刻曾颖希有种将被吞食的骇然,而那股骇然中又带着清冷的哀伤。

    她永远都忘不了那场温柔而又哀伤的粉色春雪,而此刻眼前洒落的是同样揪心的天蓝色雪片。

    “嘿!这个D是谁啊?为什么你的信件收信人都是他啊?连日记也都是DearD……”

    一个语音中带着疑惑的男中音突兀地插人,打断了曾颖希的思绪。目光一侧,进人视野的是一张面貌清俊的男子,鼻梁上架着一副金边细框眼镜,深棕色眸子里闪着好奇。他正掀开信封一角尝试偷看里头的文字。

    曾颖希一把抓回那封淡蓝色的信函揣在怀里。“董尚德,我不是说过别乱动我的东西,这是我的隐私。”

    董尚德摸摸鼻子。“我只不过是问问嘛,还有这首莫文蔚的歌啦,我实在想不透为什么你百听不厌。你不觉得听起来有点悲哀吗?”

    曾颖希一愣,莫文蔚的歌!

    我想起了你再想到自己我为什么总在非常脆弱的时候怀念你……

    而现在就算时针都停摆就算生命像尘埃分不开我们也许反而更相信爱

    如果这天地最终会消失不想一路走来珍惜的回忆没有你

    她斥资为自己的小窝买了一套不错的小音响,现在正播放着莫文蔚的歌曲。略微沙哑的嗓音在曾颖希的小天地中缓缓地缭绕着。不像一般情歌激烈的情绪起伏,莫文蔚她淡淡地仿佛是吟游诗人般地唱着一种孤单与执着的情感。

    简单的词,却直入曾颖希的心灵,打开了心中一个不为人知的禁区。

    “你不觉得听这首歌很舒服吗?”曾颖希淡淡地笑着。一面收拾地板上散落的信笺,依着顺序叠齐,一齐纳入木盒里。

    董尚德大皱眉头。“才怪,你和我是热恋中的男女朋友唉,听这首歌你不觉得晦气吗?我们间的情感又没出现什么问题,可是我总觉得这首歌好像在触我们霉头。”

    曾颖希哑然失笑,董尚德就是这样,近三十大关的男人了,还带着天真的傻气,或许是从事广告设计的缘故,让他保留了这分天真的想像力,好让他能时时撞击出耀眼的火花。

    算算和他成为男女朋友也近一年了……曾颖希的思绪出现片刻的空白,她的眸光瞬间又飞向不可知的地方。

    “喂,你又发呆了……”董尚德在她眸子前晃动自己的手,将她从恍惚中唤回。

    “‘又’是什么意思?”曾颖希抓下他的手。

    “我进门时你也在发呆,所以根本没发现我进来。”董尚德站起身背朝厨房走去。

    “对了,你来做什么?你不是明天前要赶出一个大案子的计划书,还有文案吗?”曾颖希跟上去。

    他莞尔一笑,从背后亮出一个塑胶袋,袋口冒着白色烟气。“再忙也要陪你吃顿消夜。”

    袋子里装着热腾腾的沙茶鱿鱼羹,及以纸袋盛装的小小的煎包,浮动的香气勾动曾颖希的食欲。

    “我猜你也该饿了,记得你说过你喜欢你大学宿舍后头夜市里的小吃,想起它们,仿佛又回到学生时代,所以我就买了带来,让你回忆一下。”董尚德满脸漾着笑意。“我还猜你一个人在家一定会觉得寂寞,所以来陪陪你。”

    他拉着曾颖希坐定,自己也坐在她对面,一齐分享夜晚时的人生至乐——吃消夜。

    滑人胃袋的暖热幸福感抚去曾颖希之前的伤感,她半眯起眼睫,透过面前蒸腾的烟气凝视着董尚德。被白雾渲染成微微失真的董尚德的面容带着灯光的鹅黄薄芒,他的眉眼、笑颜、发丝、语音在水蒸气里模糊成一幅水彩图似的,明确的线条被水气擦去,只剩下浅浅的色块于她视野中漂浮着。

    而在朦胧视野中,曾颖希看见一个浅浅的幻象同董尚德重叠在一块,那两张年轻的脸庞是如此地相似,连身上清爽的肥皂香气也出乎意料地相同。

    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曾颖希心中有个微弱的声音问着。

    “糟了,我吃完就得回公司去,不然小组的成员就会把我骂成猪头了!”董尚德略微泄气地看看手表。

    “不要紧,我来收拾就好了。”曾颖希送他走向大门。

    在她关上门前一刻,董尚德又挡住了门,问道:“颖希,你那些信和日记是不是写给我的啊?”他指着自己的鼻子。

    “因为我的英文名字是Daneil,缩写起来也是D啊!是不是!?”

    “哎哟,你别再猜了啦!”曾颖希笑着要把他推出去。“快去吧!”

    董尚德握住她的手,目光炯炯凝视着她。“晚安吻。”

    曾颖希微微一愣,不过她没让他发觉,马上笑着颔首。

    董尚德眸光一亮,便要吻上她的唇。然而曾颖希却在同一时刻嗅到一股细细的陌生香水味飘来,迷雾般的白麝香加金盏花香调渗入她的思维里,这香气不是董尚德惯有的气味,轻轻地和她的潜意识相互弹动了一下下,如同两颗柔软又有弹性的球体,撞击后有一阵阵余波荡漾心湖,因此她下意识地在他的唇片压上自己的唇前,别开了脸颊,董尚德的吻只是蜻蜓点水似地落在她颊畔。

    “晚安。”曾颖希轻轻地合上门,锁上。

    古铜色铜锁“卡锵”锁上的声响直接扎人她的心,那尖细的微音回响不止,卡锵……

    Letter

    爱情太短,而遗憾太长。

    ——<聂鲁达·今夜我可以写>

    DearD:

    “对不起。”你用三个字轻轻地不带感情地便把我过去三年的时光消抹成断裂的苍白记忆。虽然心上的伤口狠狠鞭答我的感官,然而未曾有任何一刻加同此时般教我能真正冷静地思考。也许也只有令思绪飞快运转才能够止怠那在身躯里泛滥成灾的痛楚。麻痹五官感觉,让自己呈现归零的真空状态。否则我便不知道如何能让自己平静地写下这封信。

    真的平静吗?我怀疑。写下这信向你剖白又能如何呢?强迫你接下我这三年的心事在心中积累而成的沉病?

    乍听你的回答,我痛彻心扉,然而却无法言语。如同在台阶上踩空了脚,整个人从半空中跌落,摔疼的不只身躯,还有心。此刻我在爱情的长阶上也跺空了一脚,明明知道该甩甩头,拭去眼角因痛而渗出的泪水,假装坚强地继续往前走。然而我还是忍不住回头紧随着你在远方浅蓝色的背影,浅蓝色的忧郁浅浅烙在我眼里。

    你不曾回头。你说,我只是爱上我心中虚构的影子。

    是的,你不曾回头,只是放任我痴痴跟着你的影子共舞,然后明白这不过是自画间的月光,苍白而且薄脆的幻象。回望捡视过去三年的时日,经过这一遭,却不过像是潮浪过后,沙滩上头的残留足印。其实什么也没得留下,偶尔几个轻浅足印,凹痕里闪过的也只是沾染血迹的玻璃碎片微亮。

    生命没什么变化,各自踩着步伐行向既定方向,但你我心里明白,经过这一遭,命运已然产生歧异,我们在人生的两个停泊点间各自摆荡,而下一站还在不知名的远方。你同我就像交错而过的两道铁轨,错身而过后,延伸向各自的终站,渐行渐远,最后模糊不可辨认。“你明白我身在何处吗?我仿佛正赤着脚踩在广袤无垠的冰湖之上,没有阳光,只有冰面反映出的乳白色微光隐约照亮四周,每踏出一步,薄而易碎的冰面便要崩解,将我吞入。我冀求你拉我一把,然而从你的眼瞳中,我看不见我自己……

    我必须笑着送你走出我的生命。你知道吗?累积三年的勇气,换你三个字,值得。

    ——玫瑰失去刺后便易凋零,而爱情如果没有伤痛,也就不那么美丽,刻骨铭心。

    喜欢,是淡淡的爱;而爱,是深深的喜欢……

    秒针恰克恰克地转着,追赶时间。有一个人偷偷用眼角余光瞄着它,窃自暗喜还有几秒钟就可以落跑。他小心翼翼地收拾桌上的卷宗,还不时左顾右盼,提防有人注意他的举动。冷不防自他肩后有只手按上他的肩,害他一时闪神,弄翻手中的文件夹,哗啦啦地惹来同组工作人员好奇的眸光。

    “Daniel组长,急着去哪里啊?”一声俏皮的女声从斜地里插进来。一双灵活有神的眼瞳横向他。

    董尚德假装害怕地拍拍心口。“筱亚,你别吓我呀。我的魂被吓掉了,看你怎么赔!”

    “我照顾你一辈子就好啦。”庄筱亚面不改色地回道,似乎开玩笑的语气里又带几分认真。

    董尚德一挑眉。“你也差不多一点,才不过进公司一个月而已,居然就敢吃我的老豆腐!”

    庄筱亚无所谓地耸耸肩。“组长,你急着去哪里啊?”

    “秘密——”董尚德故意卖关子,手上不停地将方才打乱的文件收好。

    庄筱亚瞳光一转,双手撑着桌面瞅着他。“我知道,组长急着去见女友。对吧?”

    董尚德嘴角不自然地抽动了一下,双手更急着收拾文件夹来掩饰心事被猜中的尴尬。

    “哎呀,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人之常情嘛!”庄筱亚以手撞了他一下。“而且在我们这种广告公司,又没强制性的上下班时间,你干嘛这么古板?想离开就离开啊。”

    “不行,我得做好榜样,更何况我喜欢待在公司里。”董尚德提起自己的公事包抱在胸前。“我先走了,有事就拨我的手机。”然后便急忙走人。

    庄筱亚则倚着桌沿看着他快步走离的背影。此时有另一位着墨绿衣裙的女子走来,靠在她身侧,循着她的视线望去,望见董尚德小跑步离去的背影。

    “你喜欢他。”她略扬下巴问着,反正这种问题也没什么不能问的。

    欣赏,很欣赏。”庄筱亚坦然说道,一点都不想掩饰她心里的感受。

    “他有一个很好很好的女友。”那女子进一步强调,不过并无恶意,只是陈述一个可见且不可逆的事实。

    “我知道,稚君。”庄筱亚无机心地笑了笑。“我没别的意思。”

    Theshop里,依然维持一贯恬适风格。梁书平今天播放的略带慵懒风格的爵士音乐。逐渐接近午餐时分,已有不少客人踏进店门。梁书平虽然有些忙不过来,不过他脸上还是带着笑意,使受招呼的客人心情愉悦。

    (Dreamalittledreamofme)慵懒的音符在耳畔滑动着,突然间让人产生回到五O年代散着黄金流光的错觉,眼前仿佛有个金发碧眼的性感女子,穿着玛丽莲梦露招牌衣裙在舞池里舞着,她转个圈后还对你回眸一笑,巧笑嫣然,唇畔性感的痣温柔地在你眼前漾着,一股流金灿灿的幸福感……

    曾颖希瞟向梁书平穿梭在桌次间的身影,他正和他的合伙人谈笑着。他的合伙人是五个样貌各有特色的女子,其中有位正是目前当红的模特儿,跨足于伸展台及平面广告间,普获好评。

    如果没记错的话,其中有一位看来亲切可人的是小学教师,精明练达的那位则是某家建商的高层主管,挽着髻的那位是位秘书,还有一位娴贞静雅的小姐则是个普通职员。她曾和她们有过几次交谈,大略得知她们是大学时的好朋友,偶然认识梁书平而成为好友,而后更成为一同创业的伙伴,不过因为她们各自有自己的职业,因此这店的工作则交由梁书平负责打理。

    望着他们交谈的情景教曾颖希不觉着痴了。某些早该遗忘的时光片断在脑海里交错浮现……

    趴在她桌上的咪咪则不安分地以前爪拍了她一下,要她分心陪它玩耍,曾颖希莞尔,以食指尖弹了它额头一记,而眼角余光瞄见梁书平结束和她们的谈话,端着水壶朝她的方向走来,连忙垂下眸光,假意翻看桌面上的资料,演出忙碌模样。

    “添水吗?”梁书平笑吟吟地问着坐在窗畔的曾颖希。

    如今她已是店里常客,天天来这儿报到,和作家商谈事情时也多约在这里,为他拉来不少新客人,人家问起原因时,她的理由总是——肥水不落外人田。

    曾颖希扶扶鼻梁上的眼镜,轻轻颔首,手中仍不停歇翻动稿件。不少有志创作的人投来许多文稿,而她必须从这些稿子中找出合于杂志风格走向的稿子,然后刊载在杂志里。有时她也必须负责特集的制作,到那时,向知名作家邀稿的事就成了她头痛的事,虽然不是每个作家都像林如冰之流,可是要协调出他们的行程也真是件困难的事,他们一但写不出来时,最常做的事便是外出旅行,旅行时能不能联络上他们就得看身为编辑的功力如何了。

    “你都这么忙吗?”梁书平俯身瞄了瞄她桌上的那些文稿。

    “不会比你更忙。”她轻笑地指指后头。“小妹在叫你了,外头有人买花。”

    梁书平无奈地笑笑。“有时真讨厌撞在一块的客人,他们不能事先协调好,别老是挤在同一时间来。”

    “唉,顾客至上,别忘了。”曾颖希擎起杯子敬他,轻啜杯里的柠檬水。

    “颖希……”梁书平的语音中带着迟疑,有些不安地望着她。

    他奇异的举止引来曾颖希的疑惑,抬头瞅着他。

    “你有男朋友吗?”梁书平的眸光中掩不住担忧。

    望见他的忧虑,曾颖希一凛,有一阵冷意在她心上开道冰冷的伤口,不过她没让这瞬间的感受浮上面容,只是漾开笑意,正色凝睇梁书平。

    “你还记挂着那件事吗?”她轻笑。“放心,我有男朋友,很要好的男朋友。”

    “真的?”梁书平原本浮动着忧愁的眼瞳因为这意外的消息瞬间亮了起来,手中端着的水杯险些便要洒出来。

    望着他喜形于色的模样,教曾颖希心中充溢难以言喻的异样情绪。“不骗你,他也来了,就是外头要买花的那位年轻人。”曾颖希抬手指向花铺方向,透过落地窗,董尚德手忙脚乱地朝着她挥手致意。

    梁书平视线调向花铺方向,谦和地向着董尚德抛去一个微笑。看起来似乎是个不错的人。长久以来他心里对曾颖希的那分淡淡的悬念,如今也就能够放下了。他松了口气,卸下心头一个担子。

    曾颖希的眸光从梁书平身上移往董尚德面容,也朝他送去一个浅浅的笑颜。

  第二章

    我像隧道般孤单。众为飞离我,

    夜以它毁灭般的侵袭笼罩我。

    ——《聂鲁达·女人的身体》

    DearD:

    这是第二天。

    你好吗?我相信是的。我猜我对你恶作剧似的告白不过是你生命中一次极小的插曲吧,像是春天时的花粉症,打个喷嚏之后就事过境迁了。喔,不,也许连花粉症也比不上,你甚至连一点异样的感受也没有发生。

    我猜对了吧。我唇畔此时无奈的微笑,我想你一定不了解。

    我过得很不好,陷入一种黑色的绝望之中,四野望去没有一丝光亮。我就是陷在这种沉重的窒惺,于其间漂浮。胸口仿佛将刺穿的疼痛,但怎么咳也咳不出来,另外有股针刺般的酸涩扎入鼻腔及眼角,可我却流不出泪来。

    所有的情绪全呛在心口。我该如何向你言说属于女子最幽微难辨的心绪,因为它连对我自己也是讳莫如深。

    我用力地深呼吸,深呼吸,可是却无法把它们从我体内驱除。

    每想你一次,心口就疼一回。

    昨夜作了个奇怪的梦。梦中的世界濒临毁灭,而自外太空而来的外星生物逐步占领地球。残存的人类群聚在一座未被征服的超高大楼中,但是外星战舰已朝大楼前来。人类唯一可供藏身的仅有远大楼的地下室。你一挥臂,人群便向着你指引的方向涌去,绕着螺旋形的楼梯狂奔,转成DNA的模样。慌乱的人类和失去理智的兽群没两样,惊恐的神色在每人脸上皆是意外的相似,一瞬问分不清某甲和某乙有什么外貌特征上的不同。

    楼梯间轰隆轰隆作响,奔跑的声音应是像雷响地呜,可是我什么也听不见,只能透过掌间紧握住的扶手来感受那教人心神无主的骇惧。我挤在人潮中不知所措地奔跑,然后被他们淹没……

    你和另一位我看不清面容的人在最前头。

    我想起有个我最记挂的好友似乎没跟上这群人,急忙回头找她,攀登层层扶手,我望不见她,只好黯然放弃重回拥挤的人群里。

    抵达第一层避难空间。不知何时挤上最先头的我惊讶地发觉有座厚实的钢铸大门挡在那儿,推开它后,一只猪只般大小,毛色润泽闪着莹莹黑芒的大老鼠冲撞而来,人群自动分出一线。

    我仰望顶上半斜而出的透明天窗。天窗外,异星幽浮静静滑掠而过,压下半个空间的阴影。铜褐色舰身缓缓滑行,另外有用艘小艇轻巧地在母舰上下跃动。

    你决定再往下一层避难地下室前进,此时跟随的人群减少许多,寥寥落落地跟着你的脚步。我也在其中。这回真的到最底层的空间了,顶上没有天窗,只有外区的建筑结构体和多色管线张牙舞爪地在人头上盘旋。

    我瑟缩在角落,静静凝视眼前人鼠杂处的光怪陆离场景,那些和人同高的老鼠们还穿着人类的衣物,杂坐人群中。而人类似无所觉。

    我可以感觉到你,可是我却看不见你。

    荣格的学说里指出梦是人的潜意识和人沟通的方式,只不过它往往采取迂回曲折的象征形象来告知一切,所有的象征物皆有它想表达的意图。那么我该如何赋予这梦所意欲传达的信号意义。它拥有这么多这么庞杂的意象,我该如何判读我的梦?你能教教我吗?

    ——静静流淌的眼泪有若珍珠般美丽,我无法将它们送交你,只能送你满纸天蓝色的浅浅印痕,这是我泪水的颜色。

    ***

    一月,在所有值得欣喜的事物之下,有某种不可明说的情绪在我心里蠢蠢欲动,唤作逾越……

    台湾的气候以性格来比喻的话,一定是个捉摸不定,而且有时会少一根筋的怪胎。该冷的时候不冷,等到寒流一过境,又是接二连三一个接一个,从人人皆着短袖的气温,一夜之间变成教人直想缩在被窝不想动弹的严寒。

    走在街道上,虽然阳光灿灿若流金,但空气中流窜的冰冷却不是三言二语就可带过。近旧历年时,气温寒得教人不得不拉紧衣领。虽然是个难得的晴光亮丽好天,但触手的是一道道极凉极凉的阳光光束,像透明的冰。

    部分百货公司挂起折扣战,吸引顾客上门。趁着假日曾颖希拉着董尚德陪她逛街,虽然折扣还没拉低,但她想趁购物征的抢购欲尚未被撩起时便先将自己喜欢的衣物带回,就算荷包得失血,她还是甘愿,只求别陷在人海中便好。

    她和董尚德提着大包小包印着店号名称的纸袋,一脸疲惫地推开Theshop的玻璃门。首先迎接他俩的是踩着小碎步而来的猫儿咪咪,它亲亲热热地在曾颖希脚边磨蹭,然后才是一脸无奈笑意的梁书平。

    “你们俩冲锋陷阵回来啦。想必各大百货今日的营业额不少是你们双手奉上的银子。”梁书平替他们斟满两杯温开水,同时打趣地说着。

    “我们现在不也捧着银子来献给你啦。”董尚德嘻嘻笑地回他一句。自从那回来这陪曾颖希吃过一圆饭后,连带他也成了常客,而且也和梁书平满聊得来。

    曾颖希不理会他们的斗嘴,逞自将咪咪拥人怀里,以手指梳顺它的毛路,它的身上有股淡淡清爽的香精气味滑入她鼻腔。

    “对了!书平,我买了东西要给你。”曾颖希急忙从大纸袋中拿出一个小提袋,埋头装着一件日制的棉布围裙,粉粉的嫩橘色,上头以黄色的毛线绣着两只猫儿图形。

    “真的是给我的?真谢谢你。”梁书平高兴地接过。“你怎么知道我正想换新的围裙呢!”

    “我猜的,因为最近我常看你摸着围裙上的破洞伤脑筋的模样,所以就顺手挑了一件送你。喜欢吗?”曾颖希小心翼翼地问着。

    “你真细心。”梁书平将它叠好收回提袋里。

    “细心……”董尚德拉长了嗓音。“这个词居然会用来形她!她明明是个糊涂丢三落四的迷糊虫,就连我的生日都会忘,怎么可能会是个细心人。真正细心体贴的人是我才对!”

    “你不说话,没人当你哑巴!”曾颖希抓起咪咪的爪子往董尚德腿上打了一下。

    “其实我很想问问,颖希和你是怎么认识的。”梁书平一本正经地望着董尚德。

    “其实,那是一次很戏剧性的开场。”一提起这事,董尚德兴致便高了起来,方才的疲态一扫而空,眸光射出神采。“我和一组工作人员在新光三越站前广场拍一个广告外景,模特儿站在广场中央依剧本演出,而我一时兴起就亲自拿着收音麦克风小心翼翼地摄取他们的声音,没想到颖希从捷运站走上来,看我们在拍摄,”一时兴起就走过来,一个阴错阳差,她就踩上我的脚。我连个喘气声都不能出,那种椎心之痛可不是几个字可以形容,一直到导演喊卡,我才能出声请她移开她的鞋跟。”

    “OK,OK,那真的很糗,我只顾着看导演掌镜,和演员脸上的神情,压根没注意到我踩着他的脚。”曾颖希举双手投降。“后来为了赔罪,我请他吃饭,就这么认识了。”

    其实曾颖希隐藏心里没说出口的是,那一天当董尚德出声唤她时,她一时被日头迷昏了眼,瞬间将董尚德和一个模糊的幻像叠合在一起,一段久远的记忆突然间从近乎遗忘的角落跃出,一若当年鲜明,像是一缕看不见摸不着散不去的香气于记忆底层缭绕,无形无影,久久不去,空余一丝馨香。

    董尚德扬起眉毛,笑意于脸庞上漾开。“我有时觉得,那一脚真是神来一脚,让我能够碰见颖希。全台北满坑满谷的人,可是我居然有机运能被她踩到,这不是缘分,是什么!”

    “真教人欣羡。”梁书平也跟着笑开来。“我真为她感到高兴。”

    曾颖希默不作声,只是将怀里的猫儿搂得更紧,脸颊在它头顶摩裟,在它敏锐的耳朵畔低声喃喃自语,惹来猫儿咪呜地抗议声。“你不相信吗?猫儿,我真羡慕你呵……”曾颖希在它颊畔亲了一下。

    “颖希,你对猫儿说什么悄悄话啊?”董尚德没心机地问道。

    不过,曾颖希只是轻轻笑了笑。

    突然间门上悬的铜铃声“当当”响起,同时传来一个兴奋的女子嗓音,一个窕窈身影抢至他们桌畔。来人是一名拥有一头挑染些许酒红色而且卷发及肩的女子,她一双灵动眼瞳漾着笑意,身高约莫160公分,蹬着一双棕色高跟长靴使得她更显修长,而且举手投足自成一股吸引人的神采,就好像一阵朱红色的火焰。

    “组长,真巧!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你。”她兴高采烈地招呼着。一股淡淡的香气随她挥动的手而散布空气里,曾颖希和梁书平不约而同地将视线投向她,她也不以为意,熟络地抛来灿烂笑颜。

    “是白麝香的香味!”曾颖希和梁书平异口同声地冲口而出,话一说完,两人相视而笑。而那女子则讶异地瞅着他俩。

    “像雾一般朦胧的香味。”曾颖希笑着补充,而梁书平则是同意地点头。

    “你们真有默契。连形容词也一样。”那像火焰般耀眼的女子颇感意外。

    “他们是老同学了嘛,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董尚德摆摆手,笑她小题大作。“筱亚,你怎么会来这儿?”

    庄筱亚眸光滴溜溜地转了转,不回答他的问话,反而掏出名片递给曾颖希和梁书平,大方地和他们俩握手示好。“我叫庄筱亚,是Daniel的手下,真荣幸认识你们,还请多多指教。如果你们需要广告商的话,直接拨我的手机号码就好。交给我们包你满意。”

    连名片上都是同样的香水味。曾颖希将米色的名片于鼻尖前停了一秒,嗅到染在上头的淡淡香气,白麝香加金盏花,是上回飘在董尚德身上的微微香气,是同一个人吗?她心中暗自揣度着,眸光又望向庄筱亚,同时从庄筱亚面容上又收到灿灿笑意,然而不知是否她过于敏感,她似乎从庄筱亚瞳中发现一丝一闪即逝的异样情绪,一种带着坦荡的挑战意味,一种在竞赛中才会出现在眼神里的神采。

    “筱亚,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董尚德捺着性子再问一回,这小女子老爱忽视他身为组长的权威。

    “每个月一次的市调啊。听说案主的竞争对手又推出新的菜单,我得去看看,刺探军情。”庄被亚理所当然地回答。“Spy又要出勤了!”

    这是他们的工作内容之一,分析客户对手的能力及实际状况,好随时修正行销策略。而董尚德他们负责的客户中恰好有一家是连锁餐饮业,于是他们小组的人便拥有客户提供每个人每月两千多元的消费支出,用途是实地了解对手一个月来是否有什么新的产品或是销售状况有什么改变。同时还得趁服务生不注意时将店里的菜单夹带出场。

    “听说时时乐推出新的产品,我们有必要去了解一下呀。”庄筱亚举起握在手中的传单。

    “那就去啊。”董尚德正经八百地瞅着她,这有什么好宣传的吗?去做就是了。

    “可是我这个月的额度用完了,不能再报公帐。”庄筱亚无辜地眨眨眼睫。“前天请客时用光了。”

    “看来她是有求于你了。”曾颖希以手肘轻轻撞了下董尚德的手臂。

    “而且他们印了新的一整本的menu,我一个人拿不回来。”庄筱亚双手合十祈祷似地凝睇着董尚德。她吃定董尚德无法对工作撒手不管。

    “去吧,我自己回去就好了。”曾颖希拍拍他的手,要他以工作为重。

    董尚德沉重地作出决定,肩膀重重地垮下来,本以为能和女朋友共进午餐,没想到却得去刺探敌情,天底下还有更悲惨的事吗?“好吧,筱亚,我跟你去。”

    庄筱亚闻言明显的欢愉跃上面容,脸庞上焕出光采,猛力勾住董尚德的臂弯就往外跑去。这举止让其他两人忍俊不住,轻轻笑开来。脚一跨出店们,庄筱亚以眼角余光瞄了瞄曾颖希的神情,拉拉董尚德衣袖。

    “你女朋友这么放心啊!”她低声问道。

    “有什么好不放心的。”董尚德一头雾水。

    是不是男人都是头脑简单的单细胞生物,连她的弦外之音都听不出来!庄筱亚轻啐。另外还有一件事也教她介意,就是在曾颖希和那个店长似乎有某种奇怪的感觉存在,也许是她多心,不过女人的第六感和联想力是特别灵敏,尤其是恋爱中的女人。但她从曾颖希身上找不着这特殊成分,她……她太笃定了。

    Theshop里,梁书平瞅着神色自若的曾颖希,半晌后才开口:“你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曾颖希反问。

    “你不觉得方才那位庄小姐对尚德似乎热情的过分?”梁书平想引发曾颖希的危机意识,然而曾颖希的反应似乎很不给他面子。

    “有什么好担心呢?”曾颖希笑得极轻极浅。

    生命是一锅热腾腾的浓汤,我们如同在其间被排和的食料,顺着液体流动起伏,我们相遇,然后分离;没有人能明确说出,这对我们自身造成何种影响。

    凌晨一点。没有人能正确指出人类到底该不该早早上床,只不过夜猫子逐渐增多是不争的事实。在这个时间数算全世界,不,是全台北有多少人醒着是件困难的工作。

    永康街信义路那儿三三两两偶有夜归人的车次滑掠,明亮的金色车灯画破暗灰色路面,然后轻轻消失。站立两旁的水泥建筑几盏未熄的灯是坠落人间的星子,静静等待晚归的家人。

    莹白色的街灯把人的影子拖得好长好长,在地面画出不谐调的图案,有时这奇怪的图形吓着未眠的狗儿,教它不自由主放声狂吠,然后招来二楼以上住户的喝斥。某些时候在半夜听见这种叫骂声,反而会教人觉得温暖,因为——发觉到有其他人还醒着的感觉真好,有人真好……这句满足的叹息会教一个寂寞的人从唇角绽出幸福的微笑。

    庄筱亚正跳着踩踏自己的影子,以一种不属于她现有年龄的稚气跳动着,她向前跃出一步,影子也以同等距离远离她,这时她口中会滑出轻盈的笑声,铃挡似地飘在夜色里。

    董尚德一步一步地跟在她后头,看着她露出孩子般的模样。有时他会为庄筱亚不经意流露出的天真而迷惑,在她身上似乎找不着现实世界对她的影响,面对工作时她可以精明练达不输给任何一位老资格的同事。然而脱离那情境,她所呈现的却多半是一种孩子般的天真而且单纯,直来直往,有话直说,任何情绪从不加以掩饰。

    反观自己也不过大她七个寒暑,可是却已显老态——对外界有时糟糕地无动于衷,所有的价值观仅存——这件事对自己能否带来利益,方出社会时那种沛然的热情早不复见。

    彼此间的差异存在于何处?是年龄的因素使然吗?董尚德陷入迷思里。

    巷子口有个景象吸引庄筱亚的视线。有对该是夫妻的男女正待在那儿,那妇人衣衫凌乱低着头微微发颤,那男人衣着不整可比一颗咸菜,满布皱痕,他正叨念着什么似的,而那妇人发颤程度则随着男人含糊不清的口语而加剧。

    庄筱亚缓下步子朝着自家门走去,而董尚德因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有察觉她的转变,只不过尽一个男伴的责任送晚归的她回家。到了她家门口,庄筱亚掏出锁匙,但在转动门把时迟疑不决,这奇异的举止教董尚德大惑不解,纳闷地望着她。

    “不行!我一定得回去看看。”庄筱亚没头没脑地蹦出这句话,然后便快步走回来时的路。董尚德一头雾水地跟上。

    巷口的夫妇似乎没好转的迹象,那头发凌乱的妇人此刻正半跪于柏油路面上,双手抱头像在防卫自己免于受伤害;那男人则大声咆哮,一手抓住她蓬松的乱发,另一手不停地挥动,险险地擦过那妇人的脸面。

    庄筱亚见状一把火起,冷着脸自手提袋理拿出手机,不加思索地按下三个数字,对着接通电话的人抛出一句话:“喂,我姓庄。是,你可以称我庄小姐。我要报案。这里是永康街和信义路的交叉口,这里现在正发生家庭暴力事件……一个男的正在毒打他太太,麻烦马上派人来处理……是的,就在永康街靠近信义路的这条巷子。请快点派人来,不然就怕来不及了。谢谢。”

    她“啪啦”一声合上手机盖子丢人袋子里,一回头便看见董尚德莞尔的笑容,一挑眉回应他的视线。“我如果不做点事的话,就不能消气。我生平最恨欺负女人的懦夫,一定要给他一个难忘的教训才行。教他知道做人该有的分寸。这就是我的原则。”庄筱亚朝着他抛来大义凛然的笑,虽然街灯黯淡,但她的笑颜灿烂得像夏日正午时分的阳光。

    望着她的笑颜,董尚德心里突然间有个东西裂开了一角,“匡啷”一声掉落,于体内泛出阵阵波动,掀起微微的异样感受。有一种说不清讲不明的情绪如蛰惊后渐次苏醒的生命般冒出了小芽,萌芽时还带着柔软的刺戳进心口。

  第三章

    爱情是一座疯狂城市,

    门廊上挤满了面色惨白的人们。

    ——《一百首爱的十四行诗.71》

    DearD:

    从开始至结束甚而持续到现在,我依旧不停检视自己为何恋上你的缘由。

    然而个中原因,我迟迟不能理出头绪。我从我梦惺,从我的偏好执著,从我的生命经验甚而是人生观,想找出些微蛛丝马迹,不过真相仍旧混沌不明,暖昧难测。

    每逢这个时候,我便问自己,爱情需要理由吗?

    爱情不需要理由。它的发生或许只是一句话,一个声音,一种气味,一次视线交会,一回指尖不经意地碰触,一抹淡淡的笑容,于是爱情便在心里无法扼抑不可收拾。

    问它理由,它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像问人为什么下雨天就会跟着忧郁,为什么怕黑,为什么讨厌某个人就像讨厌蟑螂一样,说不出为什么。

    为什么恋上你?这问题就如同问我自己为何痴恋蓝色一样,没有任何理由。不需要理由。

    重视你的心情,从第一眼见到你时便在心里埋下种子,随着时间而滋长而更生在心里渴求伴侣的角落,多刺的茎条勒痛心脏,几乎因此而窒怠。

    我以见到你的日子来记忆四年岁月,生活只有两种分别,你和没有你。天气或是其他只是无谓的配角。明明意识到自己心情,却因为胆怯而不敢开口。为什么?因为害怕面对之后的现实我无法掌握,害怕因为一句话便识破这美好的幻象,即使它令我心口疼痛,但痛楚中带着微微的甜美。

    自虐吗?或许吧。然而自虐也需要极大的勇气。

    喜欢你不需要任何理由,恋上你只是一种感觉。爱情只是一种感觉。

    今天是第七天,我已经平静,你毋须害怕我会做出对自己不利的事。我会善待自己。

    ——爱情,让人勇敢,尤其是女人。

    @@@

    周末的午后,公馆那儿聚集了满满的人潮来逛街,而来的人多半是学生,趁着没课的周末,就到这儿来和人挤在一起,压压马路聊聊天,也许在大人眼里是件虚掷光阴的无聊举动,可在他们心里,这样子的行为有说不出的快乐。

    无所事事,本身就是一种快乐。

    偷得半日闲空的梁书平一个人晃至诚品在台大对面的分店,里头的人今天倒是有些拥挤,不过爱逛书店的人自有规矩,就算人多也不吵便是,安安静静地在自己兴趣的书前一页页仔细地翻着。

    他沿着楼梯缓缓步下,同时看看这个月诚品书店在楼梯间的展示有什么变化。诚品里头深褐色的基本色调一如往常教他感到安适自在。梁书平常惦念着,如果经济能力许可,他也要在自己的书房里用原本书架,让朴实的原木陪他一室书香。

    绕过一排书架,他眼角余光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曾颖希正在他斜前方翻着书,从她专注的神情看来,想必是她喜欢的作品类型。梁书平唇畔滑出浅浅笑意,能在书店里碰见志同道合的友人不也是一种难得的幸福。他无声地接近她,轻轻在她肩上拍了下。

    曾颖希冷不防被他这么一拍,手里的书本险些掉落,幸亏梁书平眼明手快,在它摔至地板前接住它。

    “是你?”曾颖希语音中没有恼怒,她只是有些无奈地瞅着他。

    “抱歉抱歉!我只是想开个小玩笑。”梁书平无辜地耸耸肩,他真的没一丁点恶意,没料到曾颖希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曾颖希接过他手里的书本。“你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梁书平耸耸肩。“方才和老师约了见面,聚餐后便走来这逛逛了。”“《看不见的城市》,”梁书平念出那书名。“卡尔维诺的作品,你不是大学时就读过了?”

    “是呀。”曾颖希以指尖抚过书皮。“可是一看见它,忍不住又拿起来翻动,我真的很喜欢这本书。”

    “近来都读些什么书呢?”梁书平轻轻问道,同时目光于书架上巡梭,偶尔停留于某本书名之上。

    曾颖希歪着头想,眼神中露出烦恼。“很杂呢,什么都看。而被内容感动的则是读着余秋雨作品的时候。”

    “是《霜冷长河》这部作品对吧。”梁书平接腔。“书中的文字和描写的情境让我有种被震动的感觉。”

    “是啊,大家就是大家,功力有其不凡之处。”曾颖希心有同感地点头。

    梁书平左右张望,似乎寻找某个东西却遍寻不着,曾颖希纳闷地看着他,想知道他在玩什么把戏。

    “你只有一个人吗?尚德没陪着你吗?”梁书平总算点出他的疑惑。身为男朋友的董尚德怎么没尽到护花使者的任务!

    曾颖希轻笑。“尚德他不怎么喜欢待在书店里,他常常在嘴边念着,‘书店里的书、记载的事都是固定的,用冷冰冰的铅块打在纸上,而他们做广告的需要的是活的,会动的,随时随地都不停变化的东西,与其逛书店,他宁愿坐在马路边看人。’”她耸耸肩,不予置评。

    “看人?”梁书平不太明白董尚德想表达的是什么意思。

    “他认为广告是和人生活息息相关的作品,若要能打动人心,一定得和人的真实经验有所交集,而他的方法就是不断地观察,去感觉他们的心里想些什么?他们做些什么?是什么原因?”曾颖希回想董尚德之前是怎么同她解释的字句。“想想有什么会让人感动的情绪。”

    “他说有时在书店一下午所获得的知识,还比不上他在麦当劳的厕所里十分钟听见的话题来得实用。”

    梁书平挑高了眉,仔细听着曾颖希的话。

    曾颖希笑笑。“尚德他坚持,厕所对人来说是一个相当特别的地方,虽然是公共场所,但却又比正式的地方多了一份隐私的安全感,许多不会公开的话题在厕所便十分容易聊起来。”

    “是这样子吗?”梁书平语气里带着疑惑。

    “是啊,现在他手中有个新产品的案子,销售对象锁定是十多岁的学生群,他希望广告诉求能在青少年间掀起一阵流行旋风,因此想了解目前的小孩子们是怎么思考事情,他们流行次文化是什么?”曾颖希将手中的书放回架上。“看看他们,说不定就有意外的灵感突然涌现!而他有回在速食店洗手间里因为小孩子的一句话引发他的灵感,从此每当他想找些不同的创意时,他就会故意待在速食店的洗手间。”

    “真想不到还有这种找灵感的方式。”梁书平啧啧称奇。“那他现在呢?”

    “他现在正和庄筱亚两个人在麦当劳里玩着‘窃听’的游戏呢。”曾颖希淡淡地说着。

    “你不陪他吗?”

    曾颖希摇头,拾起地面上的背包。“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或许是中文系的天性吧,我喜欢这种被书本包围的感觉,古朴的原木书架,一本本的书本,在空气中微微飘荡的纸张和铅字的气味,让我很自在,就好像回到子宫里,泅游在温暖的羊水当中。在这里我可以找到我所需要的安全感。”

    “你依恋这种感觉?难道尚德没能够给你你需要的安全感?”梁书平忍不住问着。

    “这是根源自灵魂深处的天性。没法子救。”曾颖希笑得极轻极浅。

    “从没想过你对书本文字有这种情感。”梁书平这句话是发自内心而来的。

    曾颖希闻言,瞳光一黯,静静地望了他一眼,然后收回目光,唇畔滑出一缕带着无奈的笑意。

    “你从不曾了解我……”

    话音未落,曾颖希便转身抬价而上,再也不曾回首。而梁书平则被她最后一句话中隐含的哀伤而大惑不解,愣愣地凝视她消失在转角处的背影。

    曾颖希将手中选购的书本交给服务员结帐,完成一回商业交易机械式的行为。店员则极有礼地将找回的零钱交予她,而在此时,笑容甜美的女店员发觉有滴水沫掉落于印有诚品书店图样的纸袋上,她讶异地将视线投向曾颖希。

    “小姐,你还好吗?”她声音中带着关心。

    曾颖希若无其事地以手指揩去那行水痕,回给她一个轻松的笑颜。“没事,我只是突然间想起一件难过的事。”

    “祝你尽快走出往事的阴影,毕竟人生还是很美好的。”那有着甜甜苹果脸的女孩真心地为她打气。

    曾颖希以浅浅的笑意回报她,互道珍重后,她便转身走出门口,一推开门便见到董尚德倚着路边的摩托车等她,脸上得意的笑容显示他心有所获,八成是找到什么教人眼睛一亮的灵感来源了。望见他的笑脸,曾颖希像是溺水的人找到浮木似的,箭步上前,整个人投进了董尚德的怀里,紧紧地环住他的颈项,那模样像是要证明什么似的,差点教董尚德喘不过气来。

    “颖希,你怎么了?”他好不容易才从喉咙里挤出声音问道。

    曾颖希并不答话,只是一迳摇着头,而董尚德着不见的是她娇好的脸庞上早布满了晶莹剔透的泪痕……

    诚品书店里的梁书平放弃推开玻璃门的意图,收回搭在门把上的手。追着曾颖希上楼的他只来得及看见她投入董尚德怀里的情景。

    他轻轻叹口气,转身走离,握着一张纸笺的手收入口袋里,这是他从曾颖希掉落书本的地点捡起的纸笺,从笔迹他判断应是曾颖希的东西。原本想送还给她,不过看她和董尚德甜蜜的场面,他决定还是别去凑热闹好。然而一段时间后,敌不住好奇的天性,他还是将纸笺摊开来看:

    我如是等着你,仿佛一间孤寂的屋子,

    等到你愿意再次见我并活在我心中。

    在等候中,我的窗子一直病着。

    ——《一百首爱的十四行诗.65》

    DearD:

    某些时候我渴望着写,认为书写的过程中,能够满足、填补某些空洞,那些逼得我感到无可言喻的空虚、寂寞以及惧怕。然而我却又厌倦于目前所习于的书写模式,那些持续不断的虚构编造过程……

    读着萤光幕上那些浅薄文字,突然间教我感到反胃。这不是我寄情文字的理由!翻阅钦慕的作家的作品时,脑中霎时闪过的闪电般的喜悦,我明白,那就是我想要的。一种至高无上的满足,这满足感建立于在那一刻同你立于同样的平面之上,与你同行,在一个相同的平面之上。你可知我流连文字的症状始于何时?始于与你相识那一刻。我暗自希冀借由阅读及书写的过程拉近你和我之间的距离。这才是我依恋文字的主要理由。

    环顾四周,这里充斥你所喜爱的物品,你所偏好的文类,你欣赏的作家,仿佛你存在于四周,而我在这儿等着你,看着你,你阅读文字而我读着你……

    然而我总在这个时候不可避免地想起,想起那横亘于你我之间遇不可及的距离……多么熟悉的微痛呵,这横亘于你我之间又远又近的悲伤。就用一首诗来纪念它吧。

    二000世纪初诚品

    ***

    除夕前一夜,曾颖希依然在Theshop度过。反正独身的她高兴待在那儿都没人干涉。她现在三餐中就有两顿窝在梁书平那儿解决,今夜也不例外。无视于外头赶办年货的气氛,她还是抱着一叠稿件坐在靠窗的位子上,透过玻璃窗的镜影凝瞄站在吧台那儿工作的梁书平。

    梁书平正替林蔚绿的咖啡上装饰巧克力花样,同时还得充当垃圾桶听她抱怨模特儿工作上的麻烦。

    曾颖希将视线调回趴在她面前的猫儿,它正百无聊赖地晃动着自己的尾尖,朝着曾颖希咽叫一声,抗议她都不理会它的存在。曾颖希微微扯动唇角,扶扶镜架,拈起一枝笔点点它的鼻尖。

    “猫儿啊,你明白我心里放不下的事,对吧。”她对着它的脸吹去一口气,看见它闭上眼儿的模样笑了起来。

    她递去一张纸片,而咪咪则毫不客气地以爪子按住那纸片。

    “我真羡慕你,小猫儿。”她双手环住咪咪前脚下边将它搂在怀里,把鼻尖埋在猫儿的毛皮间。“你身上有我最喜欢的味道……”一行水光悄悄地从她眼角滑下,渗入咪咪的毛里,静静消逝。

    “有时真不知道咪咪是你的猫还是我的猫儿,你比我还疼它。”梁书平捧着一壶玫瑰花茶坐下。

    “因为我和它心灵相通,合得来嘛。”曾颖希抬头看他,淡淡笑着,以眼镜技巧性地遮去些微泪光。

    “我真想问问你,你自己不开火吗?每天都来我这儿报到。”他在曾颖希杯里斟满淡红色茶汤。

    “反正从大学到现在,你的手艺一直都很棒,我索性就在这儿解决民生问题喽。双手奉上银子给你不好吗?”曾颖希顽皮地说道,抓起咪咪的前脚在空气中抓了几抓,做出招财猫儿模样。

    梁书平无奈地横她一眼。

    “对了,我想在情人节特集里放一个部分专讨论失恋心情,你帮我写一段文稿好不好?”曾颖希突然一反轻佻神色,眨动眼睫做出诚恳实在的模样凝望着他。“大概写三至四则短诗让我可以安插在里头。”

    梁书平略感诧异。“你自己写不就好了。”

    “拜托啦,你也知道诗不是我擅长的部分,为了老同学,你就动动笔写一下啦;不会亏待你的。”

    见她双手合十的模样,梁书平也就不推辞,莫可奈何地叹口气。

    “可是,情人节的专题里为什么要放失恋的心情在其中?不奇怪吗?”梁书平伸手抚摸猫儿。

    “有人快乐,自然也有人孤独度日,所以我想平衡一下,特别是在这种值得纪念的日子里,寂寞的人会更伤感,而这种心情也需要发泄出来,闷久会成病的。”曾颖希轻吸杯中温热的茶汁。

    “有收到稿件吗?”梁书平再问。

    “当然,多得很,证明失恋的人多得跟什么似的。”曾颖希放下手中的杯子。“而且有三分之一的稿子都会扯到目前最红的句子……”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我站在你面前,而你不知道我爱你。”梁书平接腔。

    “是啊,我站在你面前,而你不知道我爱你……多惨烈啊,所以我们更不能忽视他们的声音啊。”曾颖希说得仿佛自己是耶稣基督来拯救世界似的伟大。

    “什么时候要?”

    “我得和你多协调才行,因为我想针对选出来的稿子来做区隔,约三至四篇成一小单元,搭配一个小文案。”她又吸了一口茶汤。“嘿嘿,从下回开始,我就不光来吃饭而已,是为了工作。”

    “哦,你大过年有什么计划?”

    “回老家喽。”曾颖希说出她极为贫乏的年节安排。“待会就搭南下夜车回去。你呢?待在台北。”

    梁书平笑而不答,惹来曾颖希不满的眸光。

    “我可能初二或初三才回去和家人吃团圆饭。”他伸手将咪咪揽回自己怀里。

    “这么爱台北啊,连过年也不回家。”曾颖希不表赞同地皱起眉头。

    “你不喜欢台北?”梁书平故作惊奇的模样……

    曾颖希闻言摇了摇头。“不,我不喜欢这个城市,甚至带了点恨意……”她顿了顿,瞟了梁书平一眼,随即收摄眸光转向杯缘缓缓逸出的淡白烟气,语气转为飘渺。“可是它却又因为一个极私人的理由而美丽起来,在心上凝成一个伤口痛着,可是又隐约浮动着纯净的流光,我不爱这座城市,可又放不下它。”

    “有这么严重吗?”梁书平打趣地说道,刻意模仿某位政治人物说话。

    曾颖希轻笑,看看手表上的时间。“我得先去车站,先走一步喽。”

    “我帮你叫车。”梁书平帮她提起桌下的行李,送曾颖希走出店门。

    墨蓝夜色里,霓虹灯彩在梁书平轮廓上圈出了一道淡淡微芒,毛毛的像是棉纸撕出的线条,凝瞄梁书平替她叫车的侧脸,曾颖希心上泛起怀念的悸动,没来由地抓住他袖子,这举动引来梁书平莫名其妙的目光。

    “你真不打算谈恋爱吗?”曾颖希没头没脑地问道,一双眼瞳直望进他的眼睛里。

    梁书平反手握住她的手心。“颖希,我……”

    “算了,跟我也没什么关系。”曾颖希挥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她也明白脸上的笑十分勉强。

    “我也不想知道。这是个人隐私,我不该干涉。”她耸了耸肩,向他点了点头,便钻入计程车里。

    “火车站。谢谢。”曾颖希扬起眸光,不意外从正前方后视镜里看见淌着泪光的自己。

  第四章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

    而是我站在你面前而你不知道我爱你。

    DearD:

    何谓距离?相恋的人靠得再近也嫌远,仇人则离得再远也嫌不够,单相思的人距离近或远,心里面的感受皆是甜蜜痛楚各半,就像一柄双刃的剑无时无刻不停喋伤心灵。这病并不是分开计算:见到你时喜悦,和你分离时则是悲伤。它没这么简单就放过一颗脆弱的心,它往往在你觉得欣然时叠上一层尖锐的哀愁,突加其来的痛楚教你连呼喊都来不及出口,冷冷地提醒你现实的处境,教你从高高的云端一口气摔在冰原之上,跌得粉身碎骨。

    我曾不停地陷在这折磨的黑夜中。最伤我心神的则是毕旅那十天环岛行。你还记得那十天的旅程吗?

    四年来我以你作为计算日子的单位,因此能不能见到你便决定我那一日心情高低,而那十天意味着我每分每秒都能感受到你的存在。一开始,我的确是快乐的,然而第一个晚上我便察觉自己傻气的天真。

    坐在小木屋前的楼梯扶手上,我注视着你所在的那一栋。接近与不能接近同样伤神。

    无可避免地,眼泪又不听使唤地浮动在眼眶里。一阵强烈的寂寞和哀伤重重地席卷我的心灵,我深刻地体会何谓咫尺天涯。我们接近的程度只要我伸出手便能抚触你,然而横桓你我之间教我绝望的无形的距离,该怎么说好呢?远在二十万光年之外。

    那十天我总是呆呆地凝望着,凝望着你的背影。看见了却摸不着,我隔着一步远的距离凝视你,而体内漫溢横无涯际的空洞寒冷,为何寒冷,因为寂寞,寂寞使我寒冷。从没想过原本期待的快乐旅行却演变成十天的痛苦,只能望着你而不能感受你的温度,只能看着你而不能接近你,这次旅行真是场恶梦。

    途经花莲,东部净土。算来是第三回落脚此地。第一回以朝圣般的心情惶恐地踏上这块土地,只为了去接触你的过去,呼吸你呼吸过的气息.可惜连日阴雨使一切混沌不明。第二回灿烂的阳光则又迷眩我的视线,看不清我想寻找的痕迹。第三回,这一回,我却又在半梦半醒间错失一窥你幼时居所的机缘。

    错过,我总是在错过。我伸出的手,碰触到的只是虚空。你可知晓,翌立你后方的我得花多大的力气制止自己.不教激昂的情绪将自我淹没,亲手毁坏我一直精心维护的界限。幸好,那十天已成为记忆。只是当回想起时,彼时心口的疼痛又于胸中狂肆漫溢。

    ——说与不说之间,我徘徊,我游走在失衡边缘。

    ***

    人间四月天,告诉我你自树梢上见到什么,许下什么愿望?是否和我一样?许一个不可知的未来吗?我笑了笑,然后走开。

    林徵音说“你是爱,你是暖,你是希望,你是人间的四月天。”四月,是个极美好的季节,拥有春季最美好的时光。一到四月,第一个想起的便是教人心情舒爽的春假,虽然这对学生较有影响,可是一想到名正言顺地可以休息一段时间,只要是人,都会兴奋的。

    然而这条定律对林如冰来说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此刻她正和曾颖希两人在Theshop进行秘密约会,从早上八点开始,直到正午时分,这约会还继续着。

    林如冰苦着一张脸瞅着坐她对面的曾颖希,后者正好整以暇地捧着荣格的书聚精会神地读着,林如冰赌气地撇撇嘴角。

    曾颖希从眼角余光瞄见她异样的表情,唇畔滑出一缕笑意,扶扶眼镜,放下手里的书。“写完了?”

    林如冰丧气地低下头,拾起钢笔无意义地在稿纸上画着。“还要三千字,真是!我干嘛接下这个连载工作啊。”

    “因为你是畅销作家啊!”端着餐点来的梁书平和曾颖希两人异口同声地回答这问题。

    林如冰则老大不高兴地瞪着他俩。“你们这两个老同学默契也别好成这样好不好!拿我取笑。”

    曾颖希和梁书平相视而笑,根本没将她的抗议声放人心里。连趴在桌下的咪味也不甘寂寞地抑起头来咽了一声,音调里也带着笑意。

    “你好。”

    突然间一个问好声插人,曾颖希等三人眸光一偏,见到来人是庄筱亚,她唇畔凝着灿烂的笑望着他们。

    “我可以坐下吗?”庄筱亚指着曾颖希身侧的空位。

    曾颖希打量了下桌面上混乱的情况,尴尬地耸耸肩。“不如我和你另外找张桌子吧,她需要一整个空间工作。”

    庄筱亚点头,事实上也是如此,看样子一整张桌面给林如冰用都不够,何况还要加人她。于是便同曾颖希在隔邻的桌坐下,梁书平也送来一杯柠檬水。

    庄筱亚轻吸一口凉水,眼光则巡梭于梁书平及曾颖希问,她的眸光滴溜溜地转着,曾颖希则疑惑地瞅着她。

    “庄小姐,你怎么会来这儿呢?如果没记错的话,你家离这儿有段距离。”

    庄筱亚放下水杯。”你喊我筱亚就好了,我今天只是想出来走走,谁知就走来了,又这么刚巧碰见你在。”

    “待这么久还不都因为稿子的事,今天再拿不到林小姐的稿子,杂志社就得开天窗,我只好和作者抗战到底了。”曾颖希佯作无奈,然而眼眸里漾着笑。

    庄筱亚打量着眼前的曾颖希,她今天薄施脂粉,穿着白色衬衫,蓝色牛仔裤及运动鞋,十分休闲式的打扮,两只袖子卷起,而早先俐落的短发不知不觉间已蓄至肩膀上。细细的镜架架在鼻梁上头,书卷气十分浓厚,出社会已不算短的她,学生味道依然浓厚,活像刚从大学毕业的年轻人。想必也因为这点而吸引董尚德,因他就是喜欢这类型的女子,干净的不染尘味。

    梁书平身手俐落地送来她所点的轻点,而曾颖希没和她聊上几句又回头去督促林如冰的进度,然后再回来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聊得多半是庄筱亚工作上的事。

    庄筱亚耳边除了音乐声外还隐隐有林如冰写稿时笔尖勾动纸面的沙沙声,她优雅地举起水杯喝着柠檬水,洗去口中的油腻感,眼光偷偷瞄向曾颖希和林如冰,后者正低头苦写,而说要监督她的编辑大人则单手支颚发呆,眼神中隐隐浮动些微她能够解释为一种唤作‘哀伤’的情绪。

    庄筱亚顺着她视线望去,目光终止于梁书平身上,于是庄筱亚收回自己窥伺的目光,回到自己的瓷盘上。

    “庄小姐午餐还满意吗?”梁书平送来附餐饮品,同时收回她面前的瓷盘。

    庄筱亚噗哧笑出声来,引来他们的疑惑目光,她连忙掩住自己的口,递出歉意的目光。

    “对不起,我只是觉得颖希和老板的默契也大好了,连今天穿的衣服也都很相似。”她正正神色。

    曾颖希和梁书平面面相觑,随后亦笑开来。梁书平今日也是白衬衫加蓝牛仔裤,同时两只袖子也是为了工作方便而卷至手肘。

    其实这种事也常发生的。”梁书平拉拉自己的上衣。“以前念书时,我和颖希就常出现类似的打扮,同时穿着社团衣服或是班服甚或是配色相似的衣服,常有的。”他说完便又走回吧台。

    “是啊!那个时候我自己会愣了愣,想着怎么会这么巧呢!”曾颖希接口。“不过后来也就习惯了,穿班服又不怎么样,只不过是一件衣服罢了。”,

    庄筱亚浅浅地笑开来,不再作声,拈着吸管在杯子里转圈圈。

    曾颖希收摄瞳光,若有所思地膜向一脸平静的庄筱亚,她的问题有什么特殊用意吗?

    不到一会儿,庄筱亚杯里的奶茶便见底,她顽皮地叨着吸管,眼里闪着古灵精怪的火花盯着曾颖希瞧,曾颖希被她瞧得有些不自在,局促地挺直背脊。

    “随时观察是以前教授教我们的,要发掘看似平凡中的不平凡处,撞击出特别的火花。”她刻意压低噪音。“我一直在注意,你的视线不自觉地便停留在某个固定的方向。”

    “这……有什么特殊含意吗?”曾颖希谨慎地问道。

    “你的头发也留长了?有许什么愿望吗?然后等实现后再一口气剪短它。”庄筱亚顾左右而言它,指着曾颖希及肩的发丝。

    许愿?或许吧……似乎是许了个勇气还是希冀的愿望。曾颖希不自觉以指尖勾动一缕发丝在指间旋动,视线避开庄筱亚的瞳仁,她自己的第六感正紧张地放声嘶吼,有危险!但她依然带点危险的期待。

    “你爱上Daniel什么地方?”庄筱亚巧笑倩兮,轻巧地站起身。“或者,你可否想过……”

    曾颖希心里一凛,怔怔望着突然止声的庄筱亚。

    “你心里有别人的影子。”庄筱亚的笑意在唇畔凝结,点了下头后便踩着轻巧的脚步,头也不回朝吧台买单去。

    曾颖希取下眼镜,叹口长气,心里仿佛有根长针硬生生扎人,一阵犀利的微痛,教她不自觉屏气以缓和那道尖锐疼痛。如同以针刺穿气球般,她仿佛听见气流轰隆炸裂于耳际,掀起血流于耳轮中澎湃巨响……而心底刻意布下的一道迷雾被截破一角,露出一些她刻意掩盖的思绪。她偏过视线,发觉林如冰停下笔愣愣地望着她瞧。。

    “如冰姐,你觉得呢?”曾颖希低声问道。

    “站在小说家的立场来思考,我要安排内容情节的话,我会这么写着——”林如冰以笔尖比着曾颖希鼻尖。“你心里还有别人的影子。但事实只有你自己才知道。虚构的故事永远不等于真实人生。”

    话一说完林如冰又埋头苦写,她可没那么多美国时间可以闲聊。而曾颖希则懒懒地摘下镜架,往后摊坐于椅背上,望向窗外。

    “别人的影子是吗……”她喃喃低语。

  第五章

    就在我抬头注视你名字的时候,

    你的心忽然为我指引去路。

    ——《一百首爱的十四行诗.73》

    DearD:

    我心上有别人的影子吗?

    是的,我心里一直有个影子盘据在那儿,怎么驱赶也无济于事,它坚定地烙印在我心上,时间虽久远,然却兀自冒着热腾腾的烟气,轮廓鲜明。聪明加你应该明白,就是你,你的影子。

    下午时我回学校一趟,是为了什么原因,自己也说不上来。成许是为了让自己再一次跌入记忆里。你还记得我们毕业的校园吧,那古朴的红楼校区,小小的却称作大礼堂的小建筑。或许是因为周六下午没课,校区里安安静静,似乎沉睡在梦乡里。行政大楼前的菊花兀自笑得开怀。走上阶级,视线巡梭于昔日和同窗嬉笑的天井中庭。彼时系上的课多集于这栋楼宇,固定的午后,老教授着一身藏青长袍的圆圆身影端坐中庭畔的长椅,摇动手里招扇,清亮瞳光里望进的想必是张爱玲老上海的时空。

    偶尔寄情翰墨的博士班老学长会和他交换一句带着墨香的问候,两道藏青色影子于是并行回廊中,周边的时间也便因此停滞不前。

    阳光斜映进来,在中庭及回廊中泛成带着砖红色的余晖,那种暖暖的带着微醺的亮度,好像又回到几年前的迷离梦境里,在视野里迷漫成寂静的哀伤。在这里,称不上幽长寂深的广道里,我们初次相遇,我记得你给我的那抹浅泪笑颜,回身时似又朗笑,在我后方。

    踏入202教室,斜照的鹅黄色光束自日光大道流入,靠窗那排座位积成满座光华,明亮而不眩目,教人怀念的幸福。走向靠窗后排的老位子,坐下,霎时回忆汹涌而来,瞬间又回到课堂上,讲台上教授语调铿锵有力像古代任侠飒爽的女英雄似涛涛不绝,然而我却被《淮浦鸿烈》惚兮恍兮恍兮议给弄得神智不清……

    而你的背影沉静地坐在我斜前方,也许专注于课堂,抑是神游四方,然而一切的真相,我无法自你背影里窥见端倪,窥见这则安静的谜题下隐藏的答案。

    就如同此刻,似乎我一伸出手便能碰触到你的背影,蒙胧胧的像一片映着淡淡光芒的蒙蒙雾影。

    可惜,它不过是个影子。一直都是,从过去呈现在甚或未来。

    ——所谓记忆的温度,就是眼眶中浮动的泪水的温度。

    ***

    空气中开始晃漾着温暖的气味,春和夏的分野从来就不是那么清晰,只有阳明山上的杜鹃开得张狂能让人定义:春天到了!但扣掉这项,其实很难划出一条界限分明的楚河汉界。也许这样说好了,过了春假之后,夏天也就躲在背后探出头来向你微笑。

    曾颖希仁立于Theshop的花铺前,不时注意腕表上的指针。虽未进人盛夏,但阳光也够瞧了,她乖乖躲入遮阳篷里,鼻尖不时摩挲着鲜花的香气。忙着在花瓣上头喷上水雾的梁书平亦故意朝她脸颊上喷去水沫,惹来她的抗议声。

    “等人吗?”梁书平边说边于花桶中摆人成束浓黄色向日葵。

    “是啊,尚德约我在这儿吃饭,谁知到现在还没来。”曾颖希些微懊恼,她不是有耐性的人,不擅等待。

    梁书平抿唇一笑,他明白曾颖希的个性,捡了枝向日葵给她。“耐心点。瞧,他不就来了,还带了位娇客。不过庄小姐怎么老是跟在尚德身边呢?”

    曾颖希听出他语音中的疑惑,不过她不以为意地摇摇头。

    从十字路口奔来的恰是慌忙的董尚德,后头还跟着庄筱亚,他俩穿过车阵向曾颖希所站的地方而来。董尚德尚未站稳便气喘吁吁地忙陪礼,而庄筱亚则抓着董尚德衣摆直喘气。

    “Daniel你跑得……跑得好快……”庄筱亚的脸颊因奔跑而染上些微红彩。

    “庄小姐你也来啦。”梁书平笑吟吟地问道,帮他们三人推开了大门。

    “是啊,反正我闲在家里也无聊,打电话找Daniel,刚巧他和颖希有约,所以我也跟来了。”庄筱亚笑得率真。“而且我还打算拐他下午陪我看电影。”

    “失礼,我可忙得很。”董尚德想也没想便回绝。“我要陪颖希。”

    曾颖希不自然地笑笑,右手按上他的肩。“下午我和如冰姐有约,是关于一本新书的事……”

    董尚德一听,脸马上垮下来,不过庄筱亚的眼瞳马上闪耀欣悦光采,如同两万瓦的大灯闪亮。

    “先进来吧。”梁书平远远地招呼,他已帮他们整理好桌子就等着他们三人了。

    三人一坐下后,庄筱亚像发现新大陆似地露出兴奋的笑脸,其他人则疑惑地瞅着她,庄筱亚眸光来回于曾颖希及梁书平间。

    “Daniel你看,颖希和老板今儿个衣服的颜色真像!”她指着曾颖希和梁书平衣色。

    梁书平看看曾颖希,她今天衣着配色是浅灰色棉上衣搭深色长裤,反观自己也是同样的颜色,连靴子也是同一色系,两人不得不再次觉得巧合得教人惊奇。

    “这是几万分之一的机率啊!”庄筱亚十分惊喜地开口。“再看看Daniel和我,今天穿的同样是黑色套装,像不像一对情侣,而颖希和店老板两个像不像另一对情侣。这么一来,在场的就有两对新情人咬!”

    一时间其他三人呆成一片,她的话真教人尴尬。

    “啊……嗯……”董尚德想出声打破这僵局。“来的路上,我和筱亚在公车上发生了件满有趣的事。”

    庄筱亚眼瞳一转,不再于这个话题中打转,双手一拍,顺着董尚德的话题走。

    “我硬拉着Daniel陪我搭公车。而车子上坐满了人,连博爱座上也都坐满了人,坐的都是青壮年人,而在靠近前门的博爱座站了六七个颤巍巍的老人家,而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就大刺刺地端坐在上头,无视于那些老人家求助的目光。”

    “你们知道这家伙做出什么举动吗?”董尚德接口,指着庄筱亚。

    “她走过去,拍拍那少年肩头,问:‘你是同学吗?’那少年不明就里,傻不隆咚地回答,连学校也一古脑说出来。这女人就摆出茶壶样破口大骂:‘你的眼睛是被狗吃啦!没看见你坐的是博爱座!旁边那么多老先生老太太居然还敢坐在位子上,还不起来让位!’那小子被她给吓傻了,愣了一下后,真的站起来。”

    庄筱亚一脸不悦。“可是接下来的情形真教人生气!那六七个老人个个你看我我看你,没人敢坐下,结果那个狂狂的少年郎又抱着书包坐下,隔个两三秒就送我一记白眼,我当然回敬他喽!持续几回后我受不了,直接开口:‘喂,你没看过坏人啊!’他低下头去不再看我,下一站他就下车了。”

    董尚德拍了庄筱亚肩头,教她险些将桌沿的杯子控翻。“如果事情这么结束就好,谁知到了台大那站,有个学生样的年轻人下车,下车前拍了她的肩膀,以赞许的口吻对她说:‘我觉得你做得很对!’这妮子有人称赞她不道谢也便罢,居然大动肝火,冲着那人就数落:‘我做得对,那刚刚为什么不出来声援我!迟来的正义算什么真理!’害我都不敢认她,躲在旁人背后,过了台大那站马上就拉她下车!”

    “你真有正义感!”梁书平唇边掩不住笑。“不过下回可以用柔软些的方法达成同样的目的。”

    庄筱亚无奈地摇摇头。“不行,我一动气时如果不马上说出来会受不了。”

    曾颖希以舌尖舔去吸管上的水露,眼瞳里漾着顽皮的笑意。“你可以试试,每回都用不同的方式要人让座,看看哪个方法最管用,考考自己能想出几种方法。”

    董尚德不敢置信地瞪视曾颖希,怎么连她也做怪起来!

    梁书平只是无奈地摇摇头,曾颖希还是像以前那样爱玩。

    庄筱亚和曾颖希只是相视而笑。

    “老板,颖希也是这么幽默的人吗?”庄筱亚不经意问起。

    梁书平唇畔浮上显而易见的笑意。“她常常蹦出一些怪怪的点子。”

    曾颖希故意摆出气愤模样和梁书平交换一个笑容。庄筱亚则收起笑容,静静啜饮面前的冰水。

  第六章

    倚身在暮色里,我朝你海洋般的双眼

    投掷我哀伤的网。

    我的孤独,在极度的光亮中绵延不绝,化为火焰,

    双臂漫天飞舞仿佛将遭海难淹没。

    ——<聂鲁达·倚身在暮色里>

    DcarD:

    当记忆的箱筐启封之后,便无法再度锁上。流出的记忆片段像是奔流不休的泉水,朝不可预知的方向而行。

    虽是陈旧往事,然而我一睁眼,本该泛黄的情景又栩栩加生,记忆里的人物站在彼时的位子笑脸吟吟,就好像一伸手便能碰触。就像上回漫步校区一样。

    踏入礼堂里,阴暗的舞合上亮起盏盏鹅黄色大灯,光流隔开明亮的舞台及幽静的观众席次;流畅的钢琴旋律遏荡耳际,你站立台上以清亮嗓音高歌,台下的观众屏气尊注聆听,后报以热烈掌声,我还听见赞扬不绝的交谈声于人群间细细流窜。这是一场社团发表会。我坐在靠走廊彼时的椅上,凝视空无一人的舞台,忆起当时的悸动,而你的笑颜忽地出砚,带着金色微芒,复又消逝。你可否记得彼时送于你的花束?

    转入中庭回廊,草坪上蓝紫色通泉草拇指大小的花灿燥铺成整块眩目景致,莹白和桃红雨色茶花落于其间。中庭里水泥砌成方形长椅,错落有致散布成群,这里是你常和赵文讨论课业的所在。一回身,似又看见你和赵文联手对着读历史的仕杰谈玄论理,弄得他满头露水,央求你们别再在他脑子里灌入佛道形而上玄之又玄的妙理,他需要时间来整理你和泓丈的长篇大论。撇开这些,你们三人可能又会开心心地唱起词来,《将进酒》、《关山月》之类,李白的洒脱豪放便从你们的歌声中传来,也许这个时候国剧社的学弟行来,你们还故意接着嗓子学着唱段《苏三起解》,于是学弟便依着老生的步子走来,摆出《乌盆记》里张老头子口吻纠正你们的唱腔。

    我朝你们挥挥手,然后才愕然惊觉,那是旧时的景依。你们的影子又消逝在黄昏的微光里。怔怔注视自己伸出的手,也只能无奈地笑笑,谁教我将这些记忆深深刻画在心底。翊立此地的我,多像个痴傻的渔人呵,向着旧时的记忆不断抛掷出回想的网管,捞起心海里飘浮的吉光片羽,然后又眼睁睁地看着它们流失在时光中。

    我总是忍不住便思想起,想起那些岁月里的点点滴滴。想来这也变成一种病症了。

    ——相通原本便是件值得惊呼赞叹的奇迹,更何况我们遗留下了记忆。

    ***

    曾颖希含着浅浅的笑意捧着冰凉的绿茶啜吸着,琥珀色液体不知为何带来一种恬淡的幸福。透明玻璃杯壁凝着剔透水雾,飘着微微茉莉花香,茶几上还摆着方出炉的奶油饼干,浓郁香气直透人心。挑逗着喉头不住地上上下下,吞咽止不住的唾液。苏震岳递给她一张面纸,曾颖希楞楞地收下,不明白他用意为何。

    “擦擦口水吧,快流成一条淡水河了!”他恶作剧地说着,同时拉过一个靠垫便坐下。

    曾颖希瞟了他一眼。“你说话真难听。”

    “Kidding!”苏震岳抬起双手。“不好意思,没什么可以招待你。”

    曾颖希连忙放下杯子,端正坐好,朝面前这位大总裁行个礼,居然让一个在商场叱喀风云的大人物这么说,她会不会折寿啊!“是我在假日来访才失礼。总裁别生气,其实大可给我一杯凉水就好。”

    “别这么说,是如冰又给你们带来困扰,为了稿子你也只好在我家舍命陪君子了。”苏震岳也煞有介事地回礼。“你就别客气,把这儿当自己家就好。”

    曾颖希笑了笑,又捧起绿茶喝着。这时,苏震岳拾起桌畔的遥控器开启电源,随即林忆莲的嗓音便回荡在室内空间中,轻轻柔柔地仿佛跳着舞。缠绵至极的旋律像是一种逃不出的誓言,网子似地罩住她的思绪,而体内却像是有道寒流自心脏窜出,“刷”地一声,将躯体一分为二。

    如果全世界我也可以放弃至少还有你值得我去珍惜而你在这里就是生命的奇迹也许全世界我也可以忘记就是不愿意失去你的消息你掌心的病我总记得在那里

    副歌词里的这两句如闪电般击中她的胸口,教她忍不住屏住气息好平定胸口突生的剧痛。不知为何,这两段词句如同深水炸弹于心湖内爆开,掀起的情感波浪,如不带任何情感的海啸,彻底毁坏了体内某道界限,而当毁天灭地的同时,一阵无止境的哀愁裹住了她的心。

    隐隐约约,有个面容于眼前飘忽不定,一个本以为遗忘却忘得不够干净的脸孔及名字……

    为什么?为什么?仿佛眼睛里有种情绪想跟着泪水宣泄而出,不过她强自镇定,试图以深呼吸来稳定自己。

    “歌名是什么?”曾颖希极力维持语调的平稳,然而还是隐隐带着微微颤抖。

    “至少还有你。”苏震岳捡起CD盒找了找。“是电影的中文主题曲。”

    “真感人的歌词,害我都有点想哭呢。”曾颖希垂下视线,不敢直视苏震岳,害怕被他瞧出她的异样。她轻啜琥珀色的液体O

    “会吗?”苏震岳微颦眉,看了看外包装盒。“我倒不这么想。我觉得这是首满悲哀的情歌,特别是对于得不到爱情的人来说。”

    “为什么这么想?”曾颖希疑惑地问着,苏震岳的论点是有些奇怪。

    “就因为什么都得不到,才会有那种豁出去的想法。”苏震岳放下手里的盒子,正经八百地瞅着她。“她好爱好爱,可是却只是自己单方面的思念,而这种深刻的感情强到她无法控制,浓烈到教她快发狂的地步,也许这分情感不被看好,甚至被否定。”

    “可是她真的很爱他……但又得不到他……”曾颖希痴望着他。

    “对方的价值远超过其他所有的一切,她是如此地渴望他,这无法宣泄找不到出口的感情教她忍不住放声狂喊,如果什么都可以放弃,但是我至少还有你,能够偷偷地毫无保留地爱着你,你能够在这个世界上,就是上天一个完美的奇迹,为了爱你,什么都能舍弃,唯独只有这分感情不愿放手。”

    “绝望的爱情是一种残忍的折磨。”曾颖希低声说道。

    “绝望的爱情教人伤神,可是放不下的记忆才是一把不断凌迟自己的匕首,它一寸寸地割着血肉,教心脏鲜血淋漓。”苏震岳再度拾起茶几上的遥控器,停止音乐的播放。

    “放不下的记忆才是凌迟的匕首……”曾颖希默默咀嚼这句子。

    “刚刚的台词不错吧,我打算提供给如冰写在她的小说里。”背对着她于CD架前东翻西找的苏震岳抛来这话,声音中带着笑意。“别听这么难过的歌,我让你听听板本龙一的专辑,我近来新买的,硬要店员帮我从日本订来的货,日本原版专辑,收录电影《铁道员》的主题曲。”

    找出CD后他便迳自播放,浓黑色的碟片,如月光般寂静的钢琴旋律便取代先前的音符在客厅里流淌,和之前情歌不同,钢琴声像股冷冽的清泉驱走流行歌曲浓得化不开的情感,净净淙淙的声响,轻盈的像是在月光下漾着乳白色微光的珍珠。一

    不过曾颖希完全没听见,她的思绪停滞在方才的话语里。

    放不下的记忆才是一把凌迟自己的心的匕首……

    苏震岳疑惑地瞅着若有所思的曾颖希,他的直觉告诉他自己,坐在他面前的女子在心里压抑着某种思绪而且不肯说出口。其实自认识以来,他便常发现曾颖希在发呆时眼瞳中常出现一抹浅浅的忧伤,而这抹哀愁亦成为她面容上固定的基调。不知道曾颖希自己是否意识到,她总在不经意时自唇畔逸出一声轻叹,而且这缕轻愁原不该出现在生活可称得上快乐的她身上。

    苏震岳垂下视线,咬口手里的饼干,他其实不喜欢窥伺别人的心事,虽然他想帮她,不过也得当事人自己提起他才有置掾的余地,不然他也不便插手。

    “想什么?”他忍不住开口问道。曾颖希被他猛然一问,呆愣了一下,才给他一个含着歉意的笑。“没事,真的没事。只是有点累了……”

    自玻璃维幕往外看,可以看见十七楼下车水马龙的景况。耸立的建筑物下的人或物皆缩小成指尖的玩物似的,瞧它们熙来攘往,不知为何忙碌。仁立其上,隔着玻璃窗,似乎也将自己和人间隔离,成为寂寞的旁观者。

    庄筱亚双手抵着冰凉的玻璃默默凝望着外头景色,静静悲悼自己的愁绪。

    董尚德拿着一大份档案走来,见她独自立在窗畔,脸上带着愁容,唇畔滑出一抹芜尔,跟着脚尖悄悄走去,趁着她没注意他的举止,拿着那些档案往她后脑勺打去!

    庄筱亚大惊,忙抚住自己的脑袋,望向来人,发现是董尚德后不悦地瞅着他。

    “你怎么了?”董尚德收起促狭神色。

    庄筱亚吸吸鼻子,抿抿唇片,设法稳住自己的心情,逞强地说着:“没事。”

    “真的没事?”董尚德缓下脚步,背倚着玻璃窗瞅着她,这妮子藏了些话没说出口。如果他连这种幼稚的演技都看不出来的话,他不就白混这么多年。

    “上头的要把我调到郑老头那儿去。”庄筱亚以指尖揩去眼角的泪滴。“我没法子拒绝。”

    “没什么不好啊。”董尚德不怎么在意。

    “可是我就不能常常看见你了。”庄筱亚眼眶含泪,怔怔地望着他,像是要将他的容颜记在心底似的。

    董尚德心中一箭,一阵强烈的情绪像海啸似地窜过他的身体,从耳根后刮起一阵热流,他略显不知所措地望着庄筱亚。

    “吓了一跳是吗?”庄筱亚从泪光中绽出笑颜。‘’这么明显,难道你从来没看出来?”

    “看……看出什么?”

    董尚德开始结巴,双手不知摆哪儿好。突然间他感觉空气有些沉闷,喘不过气来。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他乍听她的话语而慌了手脚?而这股在心里扬起惊滔骇浪的又是什么感觉?

    他偷偷以眼角余光瞅着庄筱亚,为什么他的心一直不听使唤地跳着?就像当初第一眼见到曾颖希时的感觉。

    “上头和郑老头不合,想以我为棋子,看看能不能把他逼走,如果他因为我是新手常出错而开除我的话,他就得因为悖离公司的命令自请辞职。”庄筱亚低下眸光。

    突然间她像受惊的兔儿似地倚入他怀里,玲珑娇躯贴着他的线条,董尚德无法言语,双手大张不敢碰她分毫。她身上的香气在他鼻端变得格外清晰。

    “这……看开点,你不会有事的。”董尚德呐呐地说道,他也只想到这句话而已。

    “你真这么认为?”庄筱亚扬起眸光凝睇着他,水波似的流光似乎将流进董尚德的瞳仁里。

    “嗯……唉……”董尚德不敢迎视她的目光,脚步悄悄地挪了一步。“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话音仍未落,董尚德已跑得不见人影。庄筱亚转个身子盯着玻璃窗中自己模糊的倒影及董尚德愈来愈匆促的背影,泪痕未干的唇畔凝着一朵浅浅的狡黠。

    杂志编辑办公室里头沙沙沙全是翻动纸卷和列印声,而电话声更不时响着,一声高过一声,催得让人有些心慌。而印刷厂的人员更不时和他们争论关于印制方面的细节。每回到截稿的最后关头就是他们最混乱的时刻。

    曾颖希单手支颚莫可奈何地翻动手中的文稿,她负责的部分大致完成了,就差林如冰的那一份。赶出情人节的特集,白色情人节的专集,林如冰连出两回岔子,没料到连这个月,她还是拖稿了。她淡淡地叹口气,看来这个月又得和印刷厂的小弟打商量,请他再给个人情,再通融一回。

     她合上那些校对无误后的稿件,疲倦地揉揉太阳穴。在此同时,四周突然间异常的安静教她感到奇怪。是怎么回事?不然怎么一点声音都没了!她抬起头来,发现董尚德闷声不吭地站在她桌前。而他面容中那抹不安与谨慎也教她大惑不解。

    “尚德,你怎么来了?”曾颖希摘下眼镜。四周工作伙伴的眼神中亦透着奇异的光采,似乎在期待着什么,眸光中透着难掩兴奋。曾颖希抬头望着董尚德,他沉默得诡异,和平时的他大不相同。究竟是为了什么?有什么事不对劲吗?

    突然间一大束的玫瑰花迷眩了她的视野!满眼的香槟色玫瑰粉扑扑地从董尚德背后出现,不得不教曾颖希大为诧异,这是怎么回事?

    “颖希,我……”董尚德吞吞吐吐,说不成完整的句子。

    后头那些探照灯似的目光简直要把她整个人射穿似的,就连那个印刷厂小弟也加进来凑热闹。曾颖希抬手制止董尚德继续发言。属于女性的灵敏直觉告诉自己,他想说的事最好别在众人前开口。

    “尚德,我们到外头谈吧。”曾颖希匆匆收拾桌上的物品,拉着楞楞的董尚德逃离这办公室。

    站在午后阳光炽盛的走廊上,曾颖希和董尚德沐浴金色流光之中。

    董尚德手中仍捧着那束玫瑰,他的瞳光紧紧锁住她姣美的脸庞。她是曾颖希,他所爱的女性。董尚德心中默念着,一遍又一遍,一回又一回,带着一种催眠似的强迫意味。

    曾颖希定定凝视着他。她可以察觉到似乎有什么重大的改变即将出现。这认知教曾颖希有些惊惶,教她打从内心深处生起一股凉意,因为她不喜欢“改变”这件事的本身,因这意味很多的事不能再像现在一样,而且改变永远是不可逆的结果;那么以往她所苦心否认的征象,不想去碰触的部分,都将漠视地的心情,—一浮现。

    这不是她乐于见到的结果。

    若将命运比做相衔接成串成一巨大系统的齿轮组,当一枚开始转动之后,这群组中的每一枚齿轮亦将启动,一个带动一个,环环相扣,从此刻开启的未来便一步步滚来,朝你逼进,不管你是否愿意迎接它的降临。时间之流便是以这副模样专制地运转着过去、现在和未来。

    掌管命运的三姐妹女神如此制定她们的游戏规则,就连全能全知的神谛亦无法挣脱这法条,而她们三人则隐居黑暗深渊里,传送三人共有的唯一的眼睛,面无表情地照看所有的一切。

    若要阻止这巨大的齿轮,除非担任推动巨轮的人抢在推动它之前,放弃转动它的念头。否则一旦启动后,便无法回头,自齿轮底下延伸而出的宿命如那流水,逝去的便流走了,没有回头的机会。

    曾颖希打从心里希望董尚德放弃他接下来想揭露的意图,紧握的拳头里,她的指甲陷人掌心带来微微痛楚。

    “不……不要……千万别说……”她喃喃自语。

    董尚德一个箭步上前将曾颖希搂入怀里,而心思紧张的他无暇顾及倚在胸壑里的娇躯稍嫌不自然的僵硬。他所有的思绪全专注于他接下来想开口的事。

    “嫁给我,颖希,我们结婚吧。”先前构思的漂亮句子全派不上用场,董尚德他只记得最重要的这句话。

    “我……”曾颖希语带迟疑,她最不希望的事终于发生了。从此刻起,所有的事便朝着无法挽回的方向大步走去。而她只能眼睁睁于它后方看着,无能为力。

    “你放心,结婚后你还是可以继续工作。不会因为婚姻牺牲你的事业。”董尚德保证着,他认为曾颖希担心的是这点。

    “为什么突然向我求婚?”曾颖希冷静地推开董尚德,同时提出她的疑问。“我们原本不是说好两个没有负担地在一起就好了?怎么你突然改变主意?”她相信事必有因,她只是想了解而已,她不希望自己在匆忙间作出后悔一生的决定。

    “我……”董尚德掏出口袋里的小礼盒,秀出埋头的戒指。“我只是觉得我们也该定下来了。”然而这话说得教他有些心虚。至于为什么,他也说不上来。“我们结婚吧。”他取出戒指想戴入曾颖希的指间。然而,曾颖希却收回自己的手。

    “不。”曾颖希眸光中带着些微忧伤看着一脸受伤神色的董尚德,她还是淡淡地摇摇头,她无法答应。

    “为什么?”董尚德不解地问着。

    曾颖希挪了挪脚步,整个人隐入走廊的阴影中,而她哀伤的眸子仍注视站立于霞光下,面容中带着疑惑的董尚德。蓝灰色的影子盖住她的脸庞,使得她的神色变得不真切。其实有那么一瞬间,曾颖希便要答应,只是内心升起一股犹疑使她依然选择婉拒,因为她还没做好准备。不是还没做好结婚的准备,而是有另一股说不上来的原因教她明白,她要的不是这个。

    “为什么?”董尚德不死心地问着。

    曾颖希唇畔滑出一抹虚弱的笑意。“你身上有雾的香味。”

    就是这个味道惊醒她的理智,让她嗅出隐藏在董尚德突如其来的求婚事件底下有着另一个原因。而这个原因也许连董尚德本身都不曾发觉。男人有时候迟钝得过分。

    “什么?什么雾的味道?”董尚德有些恼羞的微怒。他着实不喜欢曾颖希有时爱玩哑谜游戏的个性。他猜不出曾颖希的真意是什么!他真的不擅于猜谜。

    “对不起。”曾颖希叹气似地说着,随后身影隐入阴影中,走向后方。留下董尚德独自站立长廊中。飘过天际的云层此刻遮住日光,整座长廊顿时——暗了。

    Theshop的灯光半暗,店里的客人也了然地朝梁书平捎去一记微笑后离去。梁书平定下的营业时间是至午夜一点结束,而他多半在十二时半时将店里的灯光调暗,留下吧台的两盏鹅黄色的装饰灯,无声地通告离去时间将临。常来的客人也不多问,有时这种无言的默契胜过千言万语。

    梁书平等着靠窗那儿的最后一位客人喝完他桌前的花果茶。他知道他是一位报社记者,刚赶完截稿时该交出去的新闻文稿,习惯性地来这儿坐坐,点壶茶,休息一下,等养精蓄锐,回复体力后,再回报社去赶另一次工作的高峰期。瞧他外衣有些凌乱,眼下透着疲惫,梁书平总在这时体贴地为他播放平和的乐曲,让他能够不设防地享受这一段悠闲。

    人总是需要一个将情绪归零的时间,将心头那些纷纷扰扰的情绪全部归于零点,让思绪沉淀,重新回到最清明的时分,然后再度提起脚步走往新的起点。

    总在差三十秒一点钟时,那记者起身,将该付的金额置于杯盘之下,然后潇洒离去。梁书平莞尔,前去收回残杯,同时走出门外要将外头的电动门拉下,锁上门,然后一天就宣告结束。

    不过突然间,在他背后传来一声怪异的呼喊声。声音中带着不满疑惑及伤痛,不像是正常人会发出的叫喊,应该说,接近受伤的野兽才会有的叫声。

    梁书平连忙回身看个究竟。不看还好,一看,赫然是董尚德!他跌跌撞撞地走来,还不时演出濒临四脚朝天的惊险画面。梁书平急忙上前扶他,而在闻见他身上像是跌入酒精池里的气味时不自觉皱眉头。这董尚德不晓得拿多少加仑的酒精往身上倒,光是嗅到那股味道,酒量浅薄的人想必脸就红了。

    他用力地撑住董尚德沉重的身躯,而后者不时朝空中挥舞的手臂更是险险地要从梁书平鼻梁上擦过,这漫无章法的动作教扶他的人更是难为。再加上一个人失去理性知觉后,身体会异发沉重的奇怪现象,梁书平想好好地将董尚德扶入店里,还真不是件简单的差使。

    边扶着他,梁书平边打量董尚德。从未曾见过他这么狼狈的模样,像来都像个都市雅痞的他,总是光鲜亮丽,也许不打领带,但身上的衣料可都是一等一,某大设计师品牌的,站在街头总有个模特儿的架势。记得曾颖希提过,他还有回差点被厂商相中演广告主角哩!

    可是在这个当下的董尚德却完全不是那回事,该好好留在颈子上的玛丽莲梦露领带这会儿像不值钱的布条挂在领子下,梦露的脸蛋儿还被外力挤压的不成脸形,衣摆半拉在外,七摺八皱,还不晓得沾上什么颜料还是油彩,一块酒红色的半圆形色块粘在口袋上。

    梁书平用指尖沾了些凑到鼻前闻,原来是大红色的著茄酱!他有些看不下去地叹了口气。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让董尚德呈大字状地摊在椅上,不过董尚德也只维持了这姿势几秒钟,随即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轰”地一声趴在桌上!

    这意外的巨响教本来趴在墙角安睡的猫儿咪咪“呀”地一声跳起来,毛发直竖,小小身躯绷成弓状,目露凶光,一脸不善地瞪着那始作俑者,似乎下一刻就要冲上前去咬人!

    “乖,没事。”梁书平连忙蹲下身安抚猫儿的情绪。“他醉了,别欺负他呵。”

    天大地大,会给食物的主人最大。主人都开金口了,猫儿也只好悻悻然地坐下,舔舔脚爪,长长尾巴在地板上滑来滑去。

    梁书平为董尚德盛来一壶温茶,浓浓茶香教董尚德不觉张开眼瞳,涣散的眼眸待看清来人面容后,才恢复几丝清醒,他冲着梁书平绽开一个带歉意的笑。

    “是……你啊……”董尚德摇摇手,不过抬不高的手一下便落在自己的膝头上。“不好意思……打扰了……”

    “先喝杯茶吧。”梁书平含笑递去热茶。董尚德听话地接过,一口饮尽。

    “怎么了?醉成这副德性,都不像平常的你。”梁书平拉过一个椅子坐在他面前。“有什么不愉快的事,说出来,也许我可以帮得上忙。”

    董尚德无奈地摇摇头,像消了风的气球摊在椅背上,整个身形像缩小了一号似的。

    “就算我帮不上忙,不过最起码可以当你情绪的垃圾桶。”梁书平真挚地拍拍他的肩。

    董尚德闻言,像是被蜂蜇似地身体震了震,随后便将整张脸埋入双手里。过了好一会儿,他的声音才闷闷地自指掌间滑出。“我下午时向颖希求婚,可是她……她拒绝了我。”

    梁书平一楞,这是怎么回事?“求婚是件好事,曾颖希为什么不答应你?”梁书平还是捺着性子问着。

    “我也不知道……我们俩应该是很相配的一对,而且感情十分稳定……年纪也到了该定下来的岁数。”董尚德语音中带着浓浓哀伤。“我相信我能够给她一个安定的未来,我也有信心和她一起经营我们两个的婚姻……同时我们都是成熟的人,有磨擦时也一定能理性沟通……”

    “你和她一定是对甜蜜的夫妻,我一直这么相信的。”

    董尚德猛然抬起头来,眸光的的盯着梁书平。“而且我也不是那种会打老婆的人!绝对不会!”

    “我相信。”梁书平肯定地笑笑,拍拍他的肩膀。“我猜,颖希也许是因为太突然,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才会拒绝你,你别误会她。”

    “是这样吗?”董尚德抬头望他,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浮木似的,眼神中流露天真的希冀。

    “一定是的。”梁书手握住他的手,继续鼓励他。“再说国父革命都革了十一次,难不成你一次失败就怕了?”

    “别开玩笑了!”董尚德不服输地瞪他一眼。

    “你爱颖希吧?”梁书平眸光炯炯望人董尚德双眸中,要求他给一个肯定的答案。

    这个问题直接击中董尚德此刻所仅有的全部的理智。话到了口中却说不出来。庄筱亚上午时含着泪光的眼瞳意外地浮现在他脑海里,教他莫名心悸,这奇异的情绪教他一时无法回答梁书平抛来的问题。

    梁书平仍旧定定凝视他的眼,等着他给一个答案,否则他无法安心。董尚德用力抹去脑中的脸孔,深吸口气后,肯定地回视梁书平的目光。

    “我认为,我相信,我确实是爱着颖希。”

    梁书平相信董尚德的誓言,从他的眼神中看见的是真诚没有虚伪的成分。

    “我祝福你们。”梁书平诚心地笑着。“对了,你今晚干脆住我这好了,我实在放不下心让一个醉鬼自己回家。反正我还有个客房,你就在那儿将就一夜。”

    董尚德思考了一下,从这儿到自己家有好长一段,就住这里也无妨,于是便答应了。两个男人相视而笑,像是感情融洽的同胞兄弟似的。

    安置好董尚德后,梁书平总算回自己房里休息。点亮书桌前的桌灯,梁书平坐下,翻开尚未读完的书页,不过他无法定下心好好看书,心里头有股异样的骚动,他索性拉开窗帘觑外头的街景,微微调低桌灯的光度,外头的情形才蒙蒙地映人眼中。

    除了街灯外,没有半点人影,也许只有一盏夜归的车灯亮过那么一瞬间而已。

    他盯着反射在玻璃上的自己的侧影,模糊的影象如同心里暧昧难辨的情绪。在董尚德开口承认深爱曾颖希的同时,在他心里头教他为之一怔的情绪是什么?自意识深处猛然乍现的一丝教他吓了一跳的情绪是什么?它出现的如此突然而且陌生。

    “也许,应该是释然吧,我可以安心了。”他喃喃自语。

    趴在他脚畔的咪咪突然跳上桌面,眨着眼睛无辜地望着他,嗤叫了几声。

    “怎么,你不同意啊。”梁书平哑然失笑,以指尖弹了它额头一下。

    咪咪更大声地叫了一声,像是回答他的问题。

    ***

    十点,董尚德走人办公室时发现其他人张着惊讶的眼神瞪着他,他别扭地看看自己身上,没什么奇怪的地方啊,他们的眼神是什么意思,乱恐怖的。

    他没好气地瞪回去。“你们是什么意思?见鬼啦。”

    “的确是。”和他同一小组的成员不约而同地摇头,还有人夸张地以双手将下巴用力合上。

    “Daniel你向来都像个公务员似地准时上下班,今天怎么转性了?”汤稚君倒吸口冷气,夸张地表示她的不敢置信,口中还不住地发出啧啧声。

    “我偶尔也想晚点出现,不行啊。”董尚德睨她一眼。

    “组长英明。小的不敢。”汤稚君假正经地站起身来,朝董尚德行了个九十度的大礼。惹来其他人的笑声。

    “工作工作!”董尚德也不理她,退自朝自己的办公室走去,经过庄筱亚办公桌时停下脚步,望见空荡荡的桌面,他有些不解,环顾四周,也没有看见她的影子。“筱亚呢?不来上班也罢,怎么连东西也搬空了。”“组长……你昏头啦!筱亚已经调到郑老头那儿去了。你不知道吗?”

    其他人又是副大惊失色模样,目光一致射向董尚德,每双眼睛都像两万瓦烛光的探照灯!

    董尚德尴尬地扯动嘴角,他真是忘了!连忙落荒而逃地想躲进自己的办公室里避难,不然可能彼他们围剿得不成样子,那些人最爱瞎起哄。

    “Dalllel!”

    远远地抛来一声女子的唤声,董尚德回身,原来出声叫他的是已调离的庄筱亚。她手中提着烧饼豆浆直向他来,二话不说地就把东西放在董尚德身旁的办公桌上。

    “早……早啊。”董尚德有些不自在,像是被捉到把柄的小贼。“你还没吃早点啊。”

    “我昨晚打了一整夜的电话,只有你的答录机和我对话,而拨你手机却一直是关机状态。你不晓得鬼混去哪儿了。我猜你大概连今天的早餐也不会好好吃,所以就帮你带来了。还不谢我啊?”庄筱亚叉着双手睨着董尚德。

    “谢了……我的确还没打发我的早点。”董尚德手指爬梳过自己的发,早上起晚了,连梁书平为他准备的早点也没动过便十万火急地直接冲来公司。

    “筱亚,我没有喔!”旁边一个穿着苹果绿上衣的男子怪叫着。

    汤稚君闻言不动声色地送他一记肘子,以一个恰恰大伙可以听得清楚的声量开口:“你以为你是谁啊!”

    其他的人互相交换眼色后掩不住唇角的笑意。

    “这身衣服不是你的吧?”庄筱亚不理他们,迳自拉着董尚德的衣袖。他身上穿的是件宽松棉质白衬衫,配着米色的长裤,不像他以前常穿的合身剪裁。

    “呢……事实上我昨晚住梁书平那儿,衣服是他借我的。”董尚德笑笑。“你怎么知道衣服不是我的?”

    “不是你喜欢的风格。”庄筱亚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那我喜欢什么风格啊?”那个苹果绿的家伙不死心地追问。

    “你,没有格啦!”三个站在旁边的娘子军朝他头顶心拍去,又惹来其他低低的笑声。

    庄筱亚朝他们膘去一眼,这些人是不是恨不得天下大乱啊。不过那些同事还是满脸皮皮笑意,吃定她不敢有所动作,几个胆子大点的还故意抛来暖昧的眼色。

    “去去去!还不去做事,杆在这里当壁画啊!”董尚德朝他们摆摆手,活像赶苍蝇似的。

    组长端起架子来了,其他人便也一哄而散,等会还有一个大型的比搞活动,嗑牙时间可以结束了。走向第二会议室的路上,那个苹果绿衬衫的男子以手肘撞了下汤稚君的手臂,嘴唇朝庄筱亚那儿努努,汤稚君会意地笑笑,低低地和他交谈几句。

    “筱亚做得真明显啊。”

    “不过,就不知道组长是真不懂还是装傻。”汤稚君若有所思地瞟向董尚德凝瞄窗外的脸庞。“组长今天也怪怪的,似乎有什么心事。”合上会议室的门前,他们两人又向董尚德投去一记猜测的目光。

    中午时分,汤稚君拿着一个便当盒一路甩啊甩地直上楼顶空中花园,刚踩出安全门便瞧见庄筱亚一个人倚在围栏畔注视着远方,正午阳光在她脚边拉出一个短短的黑影。

    “喂,你不怕晒黑啊?”汤稚君扬声问道。

    “是你,我正想找你。”庄筱亚闻声回眸,突如其来的风扬起她的发丝于腮边舞动,她笔直走向汤稚君所在的那块有阴影的角落。

    “什么事?”汤稚君照了她一眼,随后便拿起便当盒里的三角饭团大口吃将起来。

    “Daniel怎么了?今天早上一直魂不守舍的模样?”庄筱亚单刀直人地问。董尚德今日一反常态,在例行会议里讲错话,递错资料,甚至连进行的主题也弄混了。弄得老板脸色怪难看的。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我再告诉你原因。”汤稚君呷口果汁后,目光直视庄筱亚的眼瞳。“原本调往郑老头单位的人不是你,可是你为什么要自愿请调?本该转走的人是老方。你不是对组长有意思,干嘛要调走?”

    庄筱亚唇畔飘着一缕淡淡笑意。“我在下个赌注,我想赌赌看我在他的心里有多少地位。借这次调职的机会,测测我手里有多少筹码可以使用。每天都出现的我,和离开后偶尔才能和你们疯在一块的我,有什么不同的意义?我所能确定的只有……我对他似乎有那么点影响力,可是这影响力有多大,我不清楚……”

    “好大的赌注。”汤稚君吹了声口哨。“你的赌注似乎产生该有的效果,他昨天向他女朋友求婚了,不过被拒绝得相当彻底。”

    “我的赌注结果会是如何呢?”庄筱亚悠悠叹气。

    “不过他或许是心里面动摇了,急了,所以才想结婚。但是女方似乎比较明理。”汤稚君慢条斯理地咬着饭团。“结果一整个早上组长像吃了炸弹,状况百出。”

    “可是,”庄筱亚有些迟疑。“我希望能有快乐一些的结局。”

    “别傻了,那只有童话里才有,”汤稚君吞下最后一口饭团,拍净双手。“任何交替与转换,上场下场总会带来伤感,没有绝对的快乐与幸福。你如果仁慈的话,现在别在他的伤口上面洒盐巴。”

    “可是……”庄筱亚沉吟。

    “我们下班后要去唱歌,一起来吧。”汤稚君直接邀请她加人他们一群人为了安慰董尚德所举行的活动。

    ***爱情本身纯洁无暇,错误的产生导源于你误解了爱情这回事。

    步出电梯门后曾颖希朝同事挥手道别,快步走向公司大门外,但一跨出玻璃大门便瞧见董尚德等在那儿。他眸中的疑惑及哀伤教她心口揪了一下,但她却无能为力。

    几日不见,他似乎瘦了些,不复往昔神采奕奕模样。

    董尚德丢下手里的烟头,以脚踩熄它,自他脚边七八个烟蒂看来,他似乎等了一些时候,而且已戒烟的他又反常地以尼古丁来缓和心绪,可想而知他的心情有多混乱。

    “十天了,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我想冷静一下,不想听你追着我问原因,而且我认为你和我同样需要再好好考虑。”曾颖希轻轻开口。

    “我只是想明白为什么。”董尚德嗓音嘶哑。

    “我也想明白为什么。”曾颖希恍惚于自己的思绪当中。

    “别躲开我的问题。”董尚德一把捉住她的手。“给我答案,别让我糊里糊涂地就被判出局!”

    曾颖希眸光静静凝视着董尚德,然后开口:“你为什么爱我?是真的爱我,还是自以为是的爱我?”

    “这算什么!?”董尚德忍不住大吼,而这股忿怒在瞥见曾颖希瑟缩了下后便告烟消云散。

    曾颖希唇畔流出无奈的笑意。“其实我同样这么问着我自己。”

    “轰隆”一声,半空突地划过一道浅紫色的闪电,整个台北市掠过瞬间的黑影,复又亮起。

    “我在你的皮夹里见过雅玲的相片,你前任女友,大学时的学妹。我记得她在你我相遇前一个月意外车祸身亡。”曾颖希平淡地述说着。

    董尚德于她提起雅玲这名字时愣了一下,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吕雅玲的面容,一张削着短发的俏丽笑容。

    “我觉得,我和她长得十分相似。”曾颖希虚弱地笑了笑。“我常想着,你是否真的爱我,还是找个影子而已,抑或许你心中有另外一个人而不自知。”

    “你在胡扯些什么!”董尚德忍不住低吼。

    “也许我们同样都在找着影子也说不定……”曾颖希悠悠长叹。

    ***

    台北盆地下起倾盆大雨。

    “该死……”董尚德重重地捶了下吧台。“她到底在怀疑些什么!”

    “女人总是心细如发,也许她还不够信任你。”梁书平淡淡地说道。

    董尚德已经窝在他这儿大半天了,把今天下午所发生的事巨细靡遗地重播一回给他听。听的同时,梁书平的思绪亦运转着。

    下班前,曾颖希合上最后一份待处理的文件。看了一整天的稿子,她已累翻了,再教她看见任何一个中国字,她都想撞墙。背倚着椅子,她以双手揉着眼窝,试图消除眼睛的酸涩感。闭上眼后,其它感官反而变得更灵敏,空气中似乎有些不寻常的骚动感。

    再度睁开双眼,一束需要双人合抱的海芋映入她眼中,拿进来的工读生乐呵呵地直冲着她笑着。曾颖希真是一头露水,这花是给谁的啊?

    “曾小姐,请签收。”工读生颁奖似地将花束送至曾颖希怀里。

    一旁的同事像嗅到猎物似的土狼纷纷涌来,打量着那不寻常的花束。追问着送花的神秘人是何方人物。

    曾颖希被他们逼得莫可奈何,没法子,经过一整天的工作后,人都想找点乐子,而这乐子最好是带着八卦色彩的那种最佳。她找出插在海芋花束里的小卡。

    卡片上没有署名,只有潇洒的字迹写着一行字——

    要懂得珍惜爱才完美爱是付出而不是赌注珍惜是幸福

    曾颖希的视线凝固在那行字迹上头,脸上的笑意也跟着冻结。后头的人还一直追问那是谁写来的小卡。

    “不,我不知道。也许是送错人了。”她只是轻描淡写地交代过去。

    她真的不认得这字迹吗?不,她认得,而且不可能将它从记忆中抹去,这笔迹连系着她过往的岁月,某些深刻的回忆透过这字迹又重新于她脑中浮现,像是一格格定格后的画面。

    一阵深沉的哀愁自体内泛起,教她不自觉从心底感到寒冷而且眩然欲泣……

    她以指尖抚过那行字。想来那笔迹的主人是想教教她爱情的真谛,只是,他真的明白关于爱情的所有面相吗?抑或是他认为爱情只有他明白的那面目。然而关于她所知道所体悟的爱情,他又明白多少?

    毫无预警地,一行水光从她眼角失足,跌落。

    模糊的光影中,有淡淡的烟雾在光晕中飘摇,远离吧台的一张小桌,曾颖希单独坐在那儿,身旁的椅上躺了束要人双手合抱那么大的海芋花束,海芋白玉似的花瓣在鹅黄色的光影中浮动淡淡光芒。

    曾颖希瞟了那花束一眼,然后低头默默无语地以小匙搅动杯中浓褐色的液体,偶有小匙碰撞白磁杯壁的清脆声响,但旋即被淹没在她的沉默当中……

    送走最后那位客人,梁书平小心地关上门,拭净双手后,走到曾颖希面前坐下。曾颖希略一抬眼,瞟见他俊秀轮廓圈上浅浅的鹅黄光晕,然后又收回视线。

    她以手指轻轻撩拨发丝,静然面容上没有多余的情绪,以手指拈起把手,吸饮了一口微苦带酸的馥郁液体。她的眸光于梁书平的脸庞上流连片刻复又低垂如故,隐约有一丝复杂的。情绪掠过,但旋即消失于淡白的烟气里。

    “我收到你送来的花,谢谢。”曾颖希的话音中没有任何情绪。“但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为什么写句没头没尾的字句给我?什么时候心如止水的你也会关心关于爱情这方面的事?”“我只是关心而已。”梁书平拍起茶匙搅动磁杯。

    梁书平眼中写满包容,他抬起眼眸凝视面前的女子,她的倔强他是明白的,也因此能包容她的意气与任性,因这也是她真实又可爱的一面.未经假饰的真诚。

    “我知道你和尚德吵架了。”他的嗓音中没有指责只有满满的宽容,今天他的身分是调停者;想帮曾颖希和董尚德牵回那条濒临断裂的红线。“为什么不好好谈呢?也不过是些小事。”

    “也许吧。”曾颖希还是低着头,汤匙轻轻于咖啡中旋着。

    “你和他恋爱得也够久了,为什么不快定下来?更何况你和他年纪也到了成家的时候了。”他轻轻说着。“我近来听见王力宏的一首歌,我唱给你听,也许你会有个结论。”

    “其实,我常常想着,也许当初不重逢就好了……”曾颖希前前低语,不过话音被咖啡屋里的音乐声淹没,像微小的涟漪轻轻地消失于水纹,没有痕迹。

    没有听见她的话语,梁书平轻轻唱起:

    Juliajulia不要脱泥又带水对与错是与非去面对

    Julialulia不要让爱情枯萎笑与泪别后悔去体会

    要懂得珍惜爱才完美爱是付出而不是赌注珍惜是幸福

    “够了!别唱。”曾颖希突兀地放下手中的咖啡杯,溅出的液体洒上麻质桌中绽出一朵褐色花形。“你根本就不了解!”

    她瞳中满是复杂的情绪,望了他一眼后便起身离去,留下梁书平愕然地呆坐原地。

    不过梁书平只愣了一下,连忙追上,在曾颖希跨出门前拉住她的手,同时讶异地发现曾颖希眼眶中溢着泪光。眸光相对的那一瞬,曾颖希瞳中闪过一丝惊慌,像是被戳破了个不欲人知的秘密,不过那惊慌只闪过一秒后便告消失,她用力甩开梁书平的手,眼神又回复平时惯有的冷静。

    “颖希,你怎么了?”梁书平眸光中透着纯粹没有其他意味的关怀。“你有什么心事,愿不愿意说出口?”

    梁书平领着曾颖希回到座位上坐下,然后静静地注视曾颖希,等着她开口,然而曾颖希不肯正视他的目光,只是低头看着面前的咖啡杯。

    微颤的双手透露曾颖希内心的挣扎,有一股积压于内心许久的情绪如今爆发成难以克制的忿怨,胸中澎湃的思绪像是巨浪,掀起的思潮教她感到微微晕眩,她必须借由指甲陷人手心里带来的微痛来维持理智情明。

    猫儿咪咪突然于此刻跃上桌面,爱娇地在曾颖希手畔摩挲着。

    “嫁给尚德吧,他会是你最好的选择。”梁书平首先打破这沉默,真诚地提出建言。曾颖希惊讶地扬起眸光望着梁书平,她极力忍下的情绪此刻全数爆发。“最好的选择……你知道什么才是我最想要的吗!?”

    梁书平被她语音中明显的怒气中给吓了一跳,他不明白为什么曾颖希听见这话为如此忿怒?

    “我……哎呀!”曾颖希突然间吃痛地缩回自己的右手,手背上几道浅浅的粉红色爪痕,她眼中惊疑未定,楞楞地望着全身毛发矗立,发出攻击性低吼的咪咪。

    那只猫儿一反温驯模样,此刻正张牙舞爪地对着曾颖希低吼着,蜜金色的眼瞳警告性地盯着她的眼睛,传达某种讯息。

    在它的眸光中,曾颖希一凛,收住涌至唇畔的话语。猫儿见她噤口,才轻轻地叫了一声,踩着滑步靠近她。

    不能说是吗……曾颖希哀伤地明白猫儿的意思,原本激动的情绪奇异地冷静下来,成为一股冷冷的漠然,脑海中喧嚷不休的声音瞬间止息……

    深吸口气后,她眼神复杂地望了梁书平一眼,然后拾起自己的背包,转身快步离去,而梁书平只是一头露水地盯着她的身影,也忘了出声留住她。

    她想说什么?梁书平出神地回想着方才曾颖希带着哀愁的神情,她想告诉他什么事呢?不过他的思绪被猫儿的唤声给打断,梁书平偏过头去看看它,想知道它这会儿又有什么事。只见猫儿嘴里叨着一张浅色卡纸,献宝似地盯着他直瞧。

    梁书平莞尔,这家伙何时竟染上狗儿的习性,见东西就要咬,居然还拿来送主人阿!

    从那卡纸上的笔迹梁书平认出那是他写给曾颖希的小卡,他猜应是从曾颖希留在座位上的花束里掉落的。猫儿又叫了几声,似乎要他看着另一面,梁书平翻至另一面,有人潦草地写了几行字……

    他脑中浮现之前曾颖希独坐时似乎是拿着笔不知写些什么。那么这几行字是她的笔迹吗?

    梁书平知道那几行字句,是诗人聂鲁达的作品——

    为了爱你,我的爱有两个生命。

    因此我在不爱你的时候爱你,

    也在爱你的时候爱你。

    ——《一百首爱的十四行诗·44》

    ***

    甩甩头,曾颖希拿着一袋的原稿跨入人群里。牛皮纸袋里装的是刚从林如冰手中退出来的稿子,这是林大小姐拖了近两个月的新书书稿,总算今天送到办公室来了,现在只剩下校稿的工作,看看是否有需要修改的部分。而另外一个作家则是和她约在Theshop见面谈事情;然而说实话,经过上一回后,她不想再见到梁书平,可是工作又不能推却,她长叹,认命地招来计乘车。

    曾颖希刻意在离店门前还有一段路的十字路口下车,保留些缓冲的时间做好心理准备,使她得以最自然的态度面对梁书平。但当她接近Theshop时,她发现庄筱亚正在圆篷下望着她,而且庄筱亚眼神中带着微微怒意火光。

    曾颖希略迟疑了一下后,直向着庄筱亚走去。

    “你等我。”曾颖希不是提问,而是肯定。

    “你为何拒绝Daniel?你不爱他吗?”庄筱亚也不隐藏来意,直接丢出疑问。

    “你喜欢他?”曾颖希一点也不讶异,她早该猜到的,如果不是喜欢一个人,怎会替他来追问,来抱不平,她只惊讶于庄筱亚的从不掩饰,坦然表露自己的情感,这……教她心生羡慕。

    “回答我的问题。”

    “爱情是很难解释清楚的感觉,而我也没有必要对你说明理由。”曾颖希只是淡淡回答,不多作解释。

    “你只是把他当作手中玩要的玩偶是吗!”

    “我没有……”曾颖希停口,然后才又轻轻开口。“我只是需要时间,需要时间想想。”

    “想什么!想你心里头真正爱的那个人吗?”庄筱亚忿忿地打断她的话。“请你认真点,别把他对你的真心当成玩物,弃如敝展!”

    话音犹未落,庄筱亚便蹬着高跟鞋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去,自她肩膀微微抽动看出,她必定在哭泣。

    盯着她的背影,曾颖希叹口气,连她也看出来吗?还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小心,没料到还是明显到连个不相熟的人也知道她心里想些什么。

    她转身推开玻璃门走人店里。约来她这儿的始作俑者以人畜无害的笑容和手势提醒曾颖希他的所在位置,曾颖希深吸口气后朝他走去。

    “刚刚和你说话的是谁啊?”

    她尚未坐定,那好奇心强的仁兄便忙不迭开口问道。不过曾颖希只是淡淡瞟他一眼。

    “我想我们的重点在讨论工作吧。”曾颖希以指尖敲敲桌面。

    冷不防,曾颖希面前便被人放下一杯凉水,曾颖希抬眼望向来人。手中捧着茶盘的梁书平依然是一派温和的笑颜。

    “颖希,方才庄小姐和你聊什么啊?”梁书平漾着一脸笑意。

    原本曾颖希自豪的自制力和冷静在此刻完全失去踪影,乍见梁书平的面容,听闻他的嗓音,曾颖希微微怔仲,梁书平的笑颜同时引发她胸口一阵意外的痛楚,而庄筱亚的话在同一时刻掠过她耳际:

    想什么!想你心里头其正爱的那个人吗?

    两道热流于眼瞳里蠢蠢欲动……曾颖希紧紧抓住手中的提袋,另一手抚住自已的口,不敢看坐她面前必须和她讨论工作的伙伴或是梁书平的脸庞。

    “对不起……我身体不舒服,我们下次再约!”不管他俩心理作何感想,曾颖希头也不回地逃开这个地方。

  第七章

    即便在那儿,时间依然继续:

    期待着,雨点般落于尘土之上,

    急切地想抹去甚至不存在的事物。

    ——《一百首爱的十四行诗·91》

    DearD:

    雨一直下着,在我心里。

    这从没停息过的可像是要洗去什么事物似地不停地落着,然而它想洗去什么?也许聪明的你能领略其中的答案。

    打从你简短的回绝后,我明白该忘了你,可是我却忘不了视线交错时你唇畔的笑息,忘不了从你手心递来的温度,忘不了想法相同时,你我心中同时闪过的惊喜……我该忘了这些,可是我始终忘不了,它们在我心中化成一场永远都住不了的雨季,淅沥沥下个不停……我不停想找出回到阳光的一种方式一种姿态。但是时间过去了,我的心还是停留在雨中,于是我开始觉得忧伤,仿佛这场雨打从一开始便不曾存在过,所有我感受到的一切的一切,只是幻觉。所以开始感到一种浮游的虚假的快乐,在这愉悦中错觉,其实这个世界也是虚构的,所有曾发生过曾存在过的感受也是假的。

    既然是虚构的,但悲伤的雨季却迟迟不肯结束。既然是编造的,但爱恋的情绪却始终存在。我思念着、我爱恋着,可是我却只能以笔书写着。

    ——其实我在乎的是过去的记忆,如果将它们丢弃的话,仿佛我也一并丢弃了自己。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存在都否定,那他的存在又有何意义……

    ***

    灯光昏暗,仅仅在角落点了盏立灯,透过鹅黄色灯罩散出暖暖的光流,为整个空间添加一点真实的存在感。

    外头流动的车声偶尔传入,使里外两个空间连结在一起,不让任何一个成为单独的异质空间平行于另一个空间之上。

    曾颖希蜷缩于客厅的落地窗畔,颊上玻璃窗传来的冰凉感是真实世界唯一给予她的信号,然而此刻的她宁愿飘浮于另一个世界里……

    另一个来自思绪外声音则是不停于室内回荡的歌声……

    我想起了你再想到自己我为什么总在非常脆弱的时候怀念你

    我明白太放不开你的爱大熟悉你的关怀分不开想你算是安慰还是悲哀

    如果这天地最终会消失不想一路走来珍惜的回忆没有你

    曾颖希双手掩面,一股深切的悲伤自指间跟着泪水一起从眼眶里流出,如果这么做能让体内那冰冷的虚无化成碎片流出体外,那就让眼泪永远都别停吧。

    原以为她早已习惯,甚至早已漠视那寂寞的感伤,漠视那份埋葬在心里的对情感的渴望,学会忽略它,将焦点摆在工作成就上的追求,但她其实也清楚,那从未消失的不满足感总在独处时现身,啃噬她自以为坚强的心灵。

    放不开,放不开也许就是所有悲剧的共同根源吧。

    那些无法好聚好散的爱情,最主要的症结也便是如此。因为放不开,因此不能大踏步走向未来,死守着一份黯淡无光的绝望,而看不见存在于远方,那朵希望的微芒。

    曾颖希眸光投向外头的街景,然而思绪早不知去向。他明白自己的不快乐根源自对一份单方面的爱恋执著,这爱恋早该在六年前便画下句点,可她却执著地不放开手,放任它在六年后的现在化身为巨大的鬼魅,以它绝对的强势禁锢住她所有的情绪,只留下悲伤和她长相左右。

    曾颖希长叹,任着眼泪不停沿着颊面滑落。她明白如何才能走出这阴暗的风景,只是她真的放不下她所记挂的一切。那些纠缠在意识底层的思念,以及经过时间发酵后变得沉重的心情。

    她放不下脑海里的一张轻笑着的面容。

  第八章

    爱人啊,生命给予我的阴影,

    一套空荡荡的衣服,一跛一跛地

    追逐我,仿佛露出血腥微笑的稻草人。

    ——《一百首爱的十四行诗.60》

    DearD:

    好寂寞呵,好寂寞……总是莫名其妙地在深夜感到孤独带来的哀伤,而哀伤它熟门熟路地在夜色点亮最后一盏街灯后跨门而入。

    在生活里我不停地跑动着,跑着,想追赶前头仅存的一道残霞,“有光,我就不再孤单”这是我唯一能安慰自己的理由。可是那光总在我快能握入掌中时消失,我又必须跌入那黑夜里,瑟缩地等待黎明降临。而白昼里我又像是追着糖吃的孩子向前头一个影子跑去,贪婪地想将那影子牢牢锁在双手中,不叫它再次离我远去。

    但在此同时,抓住了那剪影后,心里又是不踏实的恐慌,只因为影子终归不是实体,无法代替存在的事物,可是就算是欺骗自己也好,我依然不敢放手,只怕一旦放手,生命又将跌入没有目的的漂泊中。

    窗外湛蓝色的夜空总叫我想起彼时和朋友齐坐于牧场里的夜晚,据说流星雨酷爱这样的天象,于是我们等待。空气中浮动着草香和牧场独有的特殊气味,在摇摆不定的烛光中,只有你低声说:过不了多久,我们便将遗忘这样的夜,遗忘所有关于你的记忆。

    从你的瞳光中我读不出你的思绪,你是害怕遭人遗忘还是急于摆脱我们?我考虑着是哪个答案比重较大,但是我害怕后者才是你心中真实的想法,不为什么,只是不想失去和你曾共同拥有的线索。

    共有的记忆就如同拔河绳的两端,如果你先放手的话,那么这条线便也断得彻底,失去意义,我也只能跟着放手,让这绳子随着时间风化,而你却像只断线的纸鹞,不知去向。我唯一能保证的是,我绝不会早你一步遗忘这夜晚,遗忘你。我尝试拉动我手中的绳索,嘿,你,是否察觉到来自我远方的拽动呢?还是……你早已将手中的线绳丢弃?

    ——我如是祈祷着:神啊!请别让我失去爱人的能力,即使痛苦是免不了的责罚……

    ***

    有时候爱情的起点取决于,你,敢不敢“要”。如此而已。

    庄筱亚倚在窗畔望出,蒙蒙雨里,窗外山色在水气里漾成一片模糊的色块,构筑在旅馆外头的木造浴室在雨中泛着和雨水同色的薄雾,是里头温热泉水的颜色。

    为了帮董尚德解忧排闷,他们整个小组的人趁着在日本工作的机会,开拔到温泉旅馆度假去也。不过是真为董尚德好还是为自己,这就不追究了。

    或许和台湾隔开一个海洋的距离,董尚德会开心一点。为了这个原因,庄筱亚请了两天的年假追到日本来。现在正和他们歇息在下榻旅馆。

    这个古色古香的旅馆是汤稚君一位日本网友的祖传家业,他们一伙人也常来这里报到,和老板的关系十分良好,因此才能不预定就拿到旅社视野最佳的房间。据说这一排的和室房在春天时能看见满山的樱花怒放,不过在这样的雨季里,看看满眼葱笼的绿也就满足了。

    庄筱亚今晚和汤稚君一起住,不过她和其他人早就跑去找老板一家子哈拉去,看样子不闹到很晚是不罢休。视线斜望出去,她瞧见董尚德房里的灯亮着,唇畔不由自主滑出一抹笑意。

    累了的雨知留下稀稀疏疏的几线水痕慢条斯理地聊表心意,庭院中枝叶茂盛的树条承载不起满叶满稍的水,于是便让雨水从枝叶间洒下,落至地面后泛起雨天里独有的潮湿气味。

    夜深了,大部分的人也跟着进入梦乡。

    庄筱亚蹑手蹑脚地走向自成一个世界的浴室。在多数人还醒着的时候浴室里必定挤满了人,想安静的泡个汤唯有趁着夜深人静时分才有可能。浴室开放的时间原本只到九点,可是看在交情的份上,老板答应他们过了这个时候,他们还是可以进浴室泡汤。

    她拉开浴室的挂帘,六个榻榻米大的浴室里满满的白色雾气,让东西都模糊了面貌,只能概略地看个形态,杉木搭建的浴室在屋顶和木板墙间还留着空隙,让里面的人可以望见远方的山色或天空,而漫溢的水气也可以从那儿透出去。

    籍着迷蒙的灯光,庄筱亚可以看清里头还有另外一个人。

    “筱亚……你怎么会来这儿……这里是男汤,你走错地方了。”说话的人是董尚德,他正泡在温泉水里,急急忙忙地抓了盖在头上的毛巾,直接遮住不能走光的重要部位。

    “告诉我,你真的忘不了她吗?”庄筱亚双手攥着浴衣腰带,然后问着。从她脸上看不出她的意图。

    “什么……谁……”

    董尚德有些晕眩,或许是过多的水气搅乱他的思绪,或许是浸浴在温泉水中过久,也许更因为是入浴前他不该喝了点清酒,酒精加上热水让他很难维持意识清明,而庄筱亚站立在浴池畔裹着迷蒙雾气的身影,也叫他有些晕陶陶,大量血液直冲上头部,脸颊泛起阵阵不自然的热流。

    “她不要你,可是我要……我要你……”庄筱亚轻轻说道。

    解开腰带单结,薄薄的米色日式浴衣便顺着她的躯体徐徐滑落,小麦色的肌肤占了水气后微微发出光芒,紧实平滑的皮肤如同巧克力奶油般滑润富有弹性,闪着诱人的光泽。

    庄筱亚缓缓地踩入浴池中,清澈的温泉水从足而上一寸寸地淹没她的身体……而浴室中的雾气浓重得叫人喘不过气来。

    董尚德只是呆呆地看着庄筱亚一步步向他走来,池水只能漫至她的腰际,而水面之上的娇好体态又被浓重水气遮遮掩掩地看不真切,在他空白的思绪中只闪过一个影像——米罗的断臂维纳斯像。

    不知道在水气中,维纳斯是否也会发出光芒?董尚德轻叹,他的脸庞像是灼伤般的通红。

    “我要你……我要你……”庄筱亚俯身,在董尚德耳畔喃喃低语。她的气息像清风吹过他的颈项,她的左手扶住董尚德的肩头,右手指尖轻轻滑过他的唇片,依恋的不忍离去。

    “我爱你……”庄筱亚轻轻吻上董尚德的唇片,喃喃语调像是吟唱某种惑人的咒语。

    董尚德的意识全被她的低喃占领,无意识地重复她的低语声。

    室外的雨线已被夜空收回,林间扬起微风以及迟归鸟儿的振翼声响,象牙色的月娘也自云间探出脸蛋。世界是安安静静的睡颜。***

    三十寸左右的电视荧幕播送钱柜KIV本身的广告片段,而边缘的跑马灯则多半是什么寻人寻车之类的琐事。

    曾颖希独自包下一间小包厢,将自己关在里头。木门隔开里头和外面的世界,也暂时将她同外在杂乱交错的人际网络隔开。

    她静静地呼吸着这得来不易的平静。紧绷的身躯得到一些些缓解。

    画面上换成歌手林忆莲的歌曲介绍,流畅的旋律细密地于包厢里回响,撞出淡淡的回音,而这绵绵不绝的回音也渗入她心里。

    她呆呆地望着林忆莲的MTV。歌词的字句一字字印人她脑海中,挥之不去,像一阵咒语拘禁她仅存的思维。拿起遥控器,曾颖希一连点了二十次这首歌,须臾,这首歌的前奏便于小小的空间里开始流动。

    我怕来不及我要抱着你直到感觉你的皱纹有了岁月的痕迹

    直到肯定你是真的直到失去力气为了你我愿意

    动也不能动也要看着你直到感觉你的发线有了白雪的痕迹……

    我们好不容易我们身不由己我怕时间太快不够将你看仔细我怕时间太慢日夜担心失去你恨不得一夜之间白头永不分离……

    唱至副歌时,曾颖希更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嗓音破碎不成音调,字幕上的字铅块似地重重敲入她的心,一下一下挟着山石崩落的速度漫天袭地似地滚下压在她胸坎之上,有那么一两秒教她喘不过气来。

    眼眶中迷蒙的热气霎时模糊她的视线。一阵狂窜的情绪如海啸般地席卷她的身躯,教她立不住脚步,一个踉跄摊坐于沙发之上。然而音乐声依然不停歇。

    虽然这是一首缠绵的情歌,然而每当乐曲滑行到副歌,她便止不住打从内心深处升起的悲伤,那说不出口无法名状的伤愁,自上而下压在肩头,总教她克制不住地颤抖。

    她欣羡曲中的心情。倘若她能对某个人说出这两行的深情剖白,也许,也许,积存在她内心阴影里无法摊现阳光底下的情感便可望得到救赎。只要她能够对某个人诉说,诉说那分几乎将她心智撕扯至体无完肤的痴狂,她也许便可得到解脱。有那么几回,便要脱口而出,只是被她以理智冷酷地钳住口,无法发声。

    如果全世界我也可以放弃至少还有你值得我去珍惜而你在这里就是生命的奇迹也许全世界我也可以忘记就是不愿意失去你的消息你掌心的疙我总记得在那里

    曾颖希忍不住以手掌抚住口,不让自己暗哑的嗓音自口中滑出,可是却止不住两行泪水沿着双颊淌下,她怔怔地盯着荧光幕……

    一个挂着憨直笑脸的年轻侍者端着一壶热茶走人,所见到的便是曾颖希满布泪痕的脸庞。他吃了一惊,快步走向她,急忙掏出口袋里的面纸递交给她,好拭去她脸庞上凌乱的泪痕。

    “这位姐姐你怎么了?没事吧?”他焦急地问着,是不是因为他的服务不周到所以让客人受到委屈,如果是的话,他该怎么赔罪才好,年轻人心里只想着这件事。

    曾颖希只是一味地摇头,极力想止住决堤的泪水,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呛在咽喉的泪水一时间让她无法开口言语,只能拼命的摇头,指着心口。

    “胸口,胸口痛,呼吸困难,心绞痛,心脏病发……”小伙子脸色发育,手足无措地挤出脑袋理所有可能会引发胸痛的病症,双手扶住曾颖希的肩膀。“你身上有没有药?还是我马上去叫救护车?”说罢便要狂奔而出。

    曾颖希拉住他的手,艰涩地摇头,要他坐下。

    “请你留下来,陪陪我……”

    ***清晨五点

    鲨鱼灰的云雾笼罩整座临海的山城,沿着坡度搭盖的小屋覆着此地特有的石墨色屋顶,相比鳞次像一层层的台阶,而这层阶梯的色调依然以灰色为主调,偶有一抹朱红穿插其间,不眠的霓虹彩灯兀自亮着俗丽光点。不禁想问,是谁说店家门总是要挂上双霓虹灯管才成事呢。

    再远一些儿,跨过柏油马路该是海,可是同一色灰教人连哪儿是干地,哪儿是湿水都分不清;远远儿三点金芒或许是早发的渔舟,但是淡淡的微芒倒像是人家的小灯,凄凄冷冷地悬在谷地里似的。

    再远一点的地方,厚实的云堆里似乎透出一抹微亮,使得那儿的灰浅了些,泛出微蓝。

    该日出了,可是潮湿的水云顽固地扯来大把大把云片沉沉盖住天地,极低极低的气温让水气在人身上凝出冷意,自远方卷来的风压低山丘上的茅草,一伏一伏地成了陆上的浪,忽高忽低,另一座山头上的士坟也就忽隐忽现,一只早起的白狗儿在草间跑着,跃过草堆像跳过一阵浪头。

    浓浓的雾从后方漫来,浓白的雾和口中呼出的白雾融合,然后顺着层层黑顶屋而下静静流淌向海洋的方向,像一道无声的河流航向大海。

    呵……好冷,将近秋末时分。曾颖希将手中的信笺叠齐摺成长方形,纳入信封,随后视线又飘向海洋。

    沿着崎岖路的台阶有个淡灰色身影边搓着手边跳着上来,片刻后那影子才气喘吁吁地站在曾颖希身畔,猫着腰递来一杯冒着热气的热汤。

    “谢了,小吉。”曾颖希接过那略微烫手的马克杯,轻轻啜了一口。

    “哪里……”被唤作小吉的年轻男子羞涩地抓了抓头。“没想到姐姐你要我陪你一会,结果陪到九份来了。”

    “是我太任性,想要有人可以陪着我,但又想不到有谁可以麻烦。”曾颖希有些心虚,由于一时情绪失控,结果硬把MTV的小弟给拖下水,把他从台北带到九份来。

    “不要紧,人有时总是需要可以倾诉的对象,而太熟的人往往又说不出口,所以一个陌生人反而还比老朋友更亲近。”小吉一屁股在曾颖希身旁坐下来。“相逢自是有缘,我很高兴能帮上姐姐的忙。”

    曾颖希淡淡地笑了笑,是啊,有时亲近的人反而显得更陌生,也许是因为太亲近了使得该有的界限都模糊,想保有的自尊反而让人更难拉下脸来诚实相对,掏心剖肺。

    两人无言,默默地俯瞰整个九份小城。雾色愈来愈淡,像是一匹半透明轻软薄纱兜在山城之上。

    片刻后,曾颖希淡淡地叹口气,将马克杯置于膝头,轻轻开口:“小吉,我说个故事给你听。”

    小吉乖巧地点头。

    “十年前有个女孩历经联考淬链考上大学,新生训练时遇见了一个男孩,第一眼时男孩就在她心里烙下一个很奇特的印象,从此她的视线便老是跟着男孩。因为他和女孩以往所接触过的男孩子有那么一股说不出来的不同,使得她很想很想了解男孩的心里在想些什么,很想和他成为朋友,很喜欢能和他说上几句话,可是愈到后来,她却愈来愈不敢和他相处,因为她不明白如何和男孩相处,在他面前她就绑手绑脚地不知该如何是好。”曾颖希淡淡地笑着。

    “我知道,女孩子喜欢那个男孩子,对吧?”小吉笑得开心。“小说和偶像剧我看多了,绝对不会猜错。”

    “聪明。”曾颖希拍了下他的肩。“女孩子后来发现她对男孩的友情变了质,她好喜欢好喜欢男孩,可是她不敢说,因为她害怕连朋友也当不成。她真的好胆小,对吧?”

    “不会啦。”小吉唇畔漾开了笑,抓抓头。“我也有过那种心情。”

    “整整三年,这种情绪累积了三年,在她心里压成了很重的负荷,有时候她真怀疑她能忍受多久这种暧昧的心情,周期性地造成她无可止息的忧郁。而累积三年的勇气之后,她决定告诉男孩她的心情,然而结果就如同她所预知的一般……虽然早就知道结果,可是她还是伤心了一段时间。”曾颖希的视线望向底下的房舍。

    “然后呢?”小吉轻轻问着。

    曾颖希拉拉披在身上的外衣,停了一会才又开口:

    “毕业之后,男孩女孩也就分开了。后来女孩遇见另外一个男子,他的气质,他的样子都和那位男孩相似,那男子也追求着女孩,两人成了男女朋友。可是最近女孩却在无意间碰见那男孩,大学时对他的感觉在她心理像是火种似的温温地烧的,又像针尖似地扎着心口。她男朋友工作地点新来了一个女同事,而且毫不掩饰对她男朋友的好感,而且也看出女孩心里面的犹豫,要女孩作出选择,而她也不会退让,女孩的男朋友夹在两人间,似乎也开始动摇了。而女孩最初喜欢的那个男孩一直告诉女孩说爱情要懂得珍惜……事情到这种地步,你说,女孩该怎么做?”

    “姐姐,你说的是你的事吧?”小吉了然的目光瞟向曾颖希的侧脸。

    “嗯哼。”曾颖希坦然地点点头。“聪明的孩子。”

    “其实姐姐你心里早就有答案,不然不会边唱歌边哭泣,因为歌词里写的就是你很想说出口的话。”

    “是啊。我知道是该有所选择的时候。选择被爱或是去爱人。总要有人收拾混乱场面。”曾颖希闻言,脸上漾出极淡极淡的笑意。

    随后,曾颖希站起身面向海洋,从山城里飘起的风扬起她的发丝凌乱,也把她的话音吹得有些模糊。

    “是啊,只要不留下遗憾就好了。做心里最想做的事。有时该说的话,该把握的人就该把握,不然错过了这时机,就真的永远错过了。人活着就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小吉也跟着站起来。

    虽然天光仍是带着渐层的灰色调,不过已能分辨陆地和海洋的界限。从云间裂痕里洒下斜斜的金色光壁错落耸立在水面之上,哪儿有光,哪儿就亮了起来。

    两人的身影长长地贴在土地表面。

    “姐姐,刘若英的歌‘后来’你会唱吧,我们一块唱第一段歌词。”小吉对她眨眨眼,然后嘹亮的歌声便自他口中滑出:

    后来我总算学会如何去爱可是你已远去,消失在人海

    后来终于在眼泪中明白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再

    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再……

    曾颖希和小吉而相视而笑,透明的天光使他俩的笑颜带着半透明的光采。

  第九章

    有时我在清晨苏醒,我的灵魂甚至还是湿的。

    远远的,海洋呜响并发出回声。

    这是一个港口。

    我在这里爱你。

    ——<聂鲁达·我在这里爱你>DearD:

    基隆真是个易下雨的地方,下雨的日子永远比放晴时还多,在九份更是如此,一个小小的容易飘着灰蒙蒙雨丝的小港山城。我在钦贤国中前的台阶上数算它的数目,然后坐着,一个人静静地想着你。

    该日出了,可是云层厚得教阳光露不出脸蛋。微冷的强风吹得四周的草像浪潮不停地起伏,吹来秋天萧瑟的气味,风好强,拉紧身上的外衣也挡不了从心里冷起的寒意。在我后头没来的另是这儿常客,记得第一次初到九份时,天气也是像现在一般灰蒙蒙。隔壁山头的土坟和底下山城相依相偎,生和死的界限在这儿画分的不是那么明显,站立的碑头全朝向着海洋,他们自海洋获得许多,就连肉体消散后也不肯忘记慈母般待他们的海。尘归尘,土归土;风归于天地;从海里来的,终必回到海里去。

    真难想像,一座小小的山城,一座小小的港湾怎会吸纳如许多的人。褪色后的圹都因为怀旧的氛围而再次光华四射,然而讽刺的是唯有在梦境将醒未醒的清晨,它特有的繁华尽退的萧索魅力才会苏醒过来,一种昏黄的感伤气息像是黑暗中微弱的火焰,吸引同样带着伤痛的心灵。

    广告里所酝酿成的流浪气味,只有在寂静的日出时分才能品味。

    我坐在通向钦贤国中大门的台阶上,不上不下就坐在一半的地方,向上走就是空无一人的校区,向下走便走入将醒的城区里没入人群。我卡在这么尴尬的地点,也卡在死亡和人世的交界处。我的生命也一样,不上不下,挣扎在该不该爱你的两难中。

    可是,独自像迷失的羔羊停足在这里,四下无人,心里浮现的却是你的模样。其他的人取代不了你。

    我必须诚实。我真的想你,只想你。我控制不了想你的念头。我,可以爱你吗?

    ——露水泪水沾湿我的思绪,在心上泛成一片无垠海洋,湿透了我的灵魂。你的影子是泪水中的光。

    ***

    爱情的世界里没有对错,没有策略,只有“要”和“不要”。

    带着一身疲惫的曾颖希甩上后头的房门,无力地倚着墙面摊坐地板,无视于深秋透过地面传来的微凉。刚从周年庆祝会回来,身上沾染了她向来厌恶的烟味酒味,以及交际应酬时不得不相互恭维的心口不一的言词。每年总会来上这么一回。

    楼下信箱被粗鲁的管理员塞满了信件,她心不在焉地将手里拿的信件一封封丢在地板上,还不就是信用卡帐单、广告信、传单,然而有一个信封缀满黄色星星的信引起她的注意,也没标明寄件人是谁。拆开是一卷录音带和两张信纸。

    原来是以前社团里热衷玩乐团的朋友,目前在一所综合高中的技职科目教书,同时无法忘情学生时代玩团的感觉,毕业后另组了个band,同时又指导学生的乐团,而他觉得自己像是TGO,有回学生曾排成一列以江湖味十足的口吻喊他“老大”!

    曾颖希读到这儿忍不住笑开来,她可以想像那情景一定相当好玩。

    录音带里是乐团DEMO带,收录他们现场表演的情形。曾颖希将声量转至极限,让强烈的节奏撞击自己的心灵,虽然不像职业歌手的流畅,倒也有模有样,他新找来的VACOL声音极有张力,能够吸引听众的目光。

    曾颖希唇角滑出松懈的笑容。

    从信纸里飘落一张米色烫金字的小柬,她拾起一看,载明的是乐团表演的时间,除了他的乐团外,学生自组的团亦在其间。恰恰是今晚。曾颖希瞟瞟她的表,离开场的时刻还有一段,去凑凑热闹也好。

    自学校大门口走人,从校门口至礼堂的路上被学生以彩带妆点成纷杂多彩景致,礼堂门口流泻出的强光照亮了半个校园,还飘着许多气球,而礼堂中播放的音乐声震耳欲聋,来来往往的年轻人打扮成最时髦的模样,自信满满地奔向演唱会的地点。

    从学生手中精美花束想来,这发表会必是校园盛事。曾颖希尴尬地看看自己空空的双手,没带礼物来是不是有点失礼啊……

    被轰隆隆的音乐声震得头晕目眩,心跳被鼓声混淆了节奏,整个人被淹没在电吉他、鼓声以及keyboard掀起的疯狂中,听完一首又一首的乐团经典作品后,音乐会也就结束了。

    曾颖希不急着找他,等散场后人走得差不多后才走至礼堂侧面找人。收拾善后的学生还忙着将乐器收好,抬上推车送回社团办公室。曾颖希在夜色里找到一个眼熟的身影,那影子正忙着指挥学生的行动。

    “靖伟!好久不见。”曾颖希朝他挥挥手。

    闻声回头的学生不约而同发出暧昧的狂呼声,不过一个个都招来周靖伟的拳头伺候。和他们嬉闹一阵后,周靖伟笑着朝她走来。

    “怎么样,我们还不错吧?”周靖伟问着。

    曾颖希点头。“满有水准的哟。”

    “嘿嘿嘿,一起去吃消夜吧?”周靖伟边伸懒腰边问着。“我们真的有好长的一段时间没聊聊了。”

    灯火尽熄后的校区格外黑暗,只有校区外的路灯远远投来浅浅微光,周靖伟带着倦意的脸庞上却漾着意气飞扬的喜悦,今晚的成果展教他十分满意。

    “你快乐吗?”曾颖希淡淡地问着。和这个朋友虽不熟捻,然而却隐隐明白他们有某部分的个性是相同的。

    和他是在学生时的社团活动认识,原本对他的印象是个沉默寡言,只专注弹着吉他的大男生,谁知在台东关山时一起骑脚踏车,一起轧车后,突然间拉近了距离。

    当时他对着不知斯文为何物,大刺刺将汗水甩开的自己,只说了一句话;“喂,好歹你也是中文系的女生,斯文点好不好!”语气中带着浓浓的不敢苟同。

    曾颖希只扬起下巴,以脾睨的眸光瞟他一眼,回了句:“那又怎样?谁规定中文系的女生非得如何?谁管得着呢!”然后继续把额上的汗水用力擦去。

    从这句话起,彼此间无形的藩篱撤去,在目光相交时多了分心神领会的默契,彼此都是暗地里带点反骨的家伙,不过全藏在心里不说出来。这种小秘密藏在心里就好了,不需太过张扬。

    “做自己想做的事,当然快乐。”周靖伟以脚尖踢起块小石子玩着。

    “我……快乐喽!我看起来不高兴吗?”曾颖希睨着他,同时以手指将耳边的头发收拢。

    “不,不,不。”周靖伟摇头,装模作样地细细打量曾颖希,而曾颖希也落落大方地转了一圈让他看个够。

    “你在压抑,而且压抑得很严重。”周靖伟肯定地判断,模样像是庙里帮人解签的庙公。“相信我,我看多了,心里有事的学生都像这样,眼里都有一点忧虑,只有好老师看得出来。”说完还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自已都有点心虚了。“有吗?我也追求自己的理想啊。”曾颖希故意眨眨眼睛,装出清纯模样。

    “是啊……”周靖伟回复正经的神情,轻叹口气。“很多自己想要的东西,必须自己去找、去要,只有站在一边看是不够的,只有行动,才能满足自己。”

    “所以你就认真地组乐团、认真地玩音乐、认真地在台上表演。”曾颖希不客气地推了他一下。

    “其实你应该早点来叫我,我就让你上台来唱个过瘾。”周靖伟反推她一把。

    “什么意思!”曾颖希讪讪地笑着,耳后刮起热流。

    周靖伟笑得邪邪的。“少装了啦,我知道你其实很想唱主唱。你早点出现,我就排两三首歌给你。”他作势要捶她,不过曾颖希笑着躲开。

    “我哪有!别胡扯。”曾颖希想踹他一脚,不过周靖伟望斜前方跳去,没让她得逞。

    “想过主唱的好就讲啦,我会成全你的。”

    “别闹了啦。”曾颖希瞟他最后一眼。

    周靖伟停下脚步望着她,嘴边带着笑。“我是说真的。如果有什么是你要的东西,不要客气,就付诸行动,把它拿过来。不然怎么知道结局会如何。”他顿了顿,重新扬起眸光凝睇她。“就算是爱情也一样,就看你要不要而已。相信我,我就是这样把我女朋友拐回来的。如果当初过马路时我不抓住她的手,这一辈子我都牵不住她。”周靖伟顽皮地朝她眨了眨眼睛。

    就算是爱情也一样,就看你要不要而已……

    是这样子吗?曾颖希默默于心里咀嚼思索他的话语。

    ***

    当爱情现身时,我们无法争论有没有人犯错。所有人都因爱而释放。

    霞光斜照,从捷运站流出和涌入的人潮多得可以把站不稳的人撞倒,从新光站前广场捷运出口出来的人像是蚁群涌出,密密麻麻地……人多得有些恶心。

    提早点亮的公路局霓虹灯和隔壁大楼上的招牌兀自亮着,然而路过的人却不见得会将视线投向它们。

    侧背着方型的大包包,庄筱亚匆匆沿阶跑上,急躁的模样像是后头有野狗追着她似的,想摆脱掉讨人厌的感觉。谁知就差一阶踩上地平面,她的大包包却成为被攻击的目标,无辜地被一只有力的手给抓住,教她不由得惊呼一声,回眸一看,抓住她的就是她急于摆脱的人——董尚德。

    “放开我!”庄筱亚防卫式地低声斥责,那神态如同护着怀中宝贝不被歹人抢走似的。

    “不放,除非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躲我?”董尚德固执地说道,抓住方包的手更坚定不移。“一个月来都没有出现我面前,连电话也不接。”

    “我没有躲你。”庄筱亚硬扯回自己的包包,便回身踩上台阶。

    “胡说!那你为何要自请转调到美国的总公司去?”董尚德追上她的脚步。

    “不关你事。”庄筱亚直朝馆前路走去。

    “不关我事?在那个夜晚后,你居然说和我没有任何干系!”

    在百货公司转角处,董尚德总算抓住庄镇亚的手,逼她停步。

    “你没想过,如果……”董尚德胀红着脸忧心地瞅着庄筱亚默然的脸颊。

    “什么如果不如果的!”庄筱亚一反常态,冷冰冰地吐出语句,回身望着董尚德。“就算考虑到那一晚的事,你有可能放弃她吗?”

    “筱亚……”董尚德楞住。

    庄筱亚唇畔绽开一抹了然的笑意,笑意淡得像是一笔幻觉,而董尚德被这笑意震慑住,一时无法言语,这极轻极淡的笑意像是锐利的箭簇,直接射中他的心,一瞬间某种领悟于他的脑中炸裂,令他为之一凛。

    “就算有什么如果,那也是我自己选择的,不关你事。”那笑意在庄筱亚眼中扩大,漾成整个瞳光中的率性自信。“记得吗,我没有要求过你什么,我也不打算限制你什么,我只是顺从自己的心意去做,如果因此而让生命产生了无法预料的意外,我都会坦然接受,毕竟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你毋须为此而歉疚。因为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不管重来几次,我都会做出同样的事。”说罢,庄筱亚的唇角弯成上扬的笑纹,丢下楞在面前的董尚德转身便走。

    董尚德脑中嗡嗡直响,他只能呆呆地盯着庄筱亚的背影直瞧,脑中不自觉闪动庄筱亚艳丽的笑颜,但下一刻一道闪电般的警觉冷冷地劈开他的胸口。他愕然惊觉,不知自何时起,他想起庄筱亚的次数已悄悄地多过于想起曾颖希的次数。

    一瞬间他脸色惨白,有种氧气被抽光似的骇然,定在原处。

    不过才弯过新光三越的转角后,庄筱亚惊讶地停住了脚步,盯着停在她面前的一杯可乐,而那杯可乐的主人却是曾颖希。曾颖希友善地笑了笑,表明她无恶意,而庄筱亚迟疑了两秒后也接下那杯有着大M字样的可乐杯,从喉头滑人的冰凉液体奇异地教她觉得舒畅。

    “世界真小,不是吗。”曾颖希含笑瞅着庄筱亚。“原本我正纳闷为什么方才会一时兴起多买了杯饮料,原来是潜意识知道我现在会碰着你,要我先准备着。”

    “那你也许可以改行批命卜运去了。”庄筱亚边喝着饮品边说。

    曾颖希不置可否地耸耸肩。“我还真学过命盘的解法呢。”

    周末下午急着逛街的人潮不停地从她俩身侧游走,手中明明己提着数件纸袋的女子脸上仍掩不住欲望的颜色,无休止的饥渴催促她不停地在各个百货专柜中穿梭来回,但成等比级数增加的物品却无法停止她的恐慌,她想要的更多更多。

    曾颖希咽下口中的可乐后才缓缓开口:“我不是有意听见的,只是……你和尚德间似乎发生了什么事。”

    ”我勾引他,他上勾了。”庄筱亚像是叙述件无关紧要的事般地云淡风轻。“然后我不要他负责。”

    “你上了他之后就不要他啦。”曾颖希孩子气地以吸管在可乐里吹出气泡。

    “我要他,可是我不想强迫他。”庄筱亚停下脚步,目光灼灼注视着曾颖希,“因为他真正想等待的人不是我。我非常明白这一点。”

    曾颖希别开视线,刻意转向一旁的人潮之中。“其实没人能够确定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的要求是错是对,可是我求你……”庄筱亚的眼眸中掩饰不住不安及犹豫,语音微微颤抖,不再像之前的笃定。

    曾颖希将眸光转回,专注地望着庄筱亚,因为庄筱亚隐藏在语音中的情感深深地震慑住她的心。

    “如果你不爱他的话,何不放他自由?”一行清亮的水光从庄筱亚颊畔滑落,摔碎在地面。

    曾颖希无声地叹口气,轻轻地摇摇头,平静的目光望入庄筱亚的眼瞳中。

    “爱情的国度中没有绝对的对错,而自由也不是依赖别人施舍,端看自己选择的结果。”

  第十章

    我看见我的话扬长而去……

    在你面前,它们将你所占据的孤寂填满,

    而它们比你更习惯于我的哀伤。

    现在我要它们说我想对你说的,

    让你听见我想让你听见的。

    ——<聂鲁达·所以你会听见>

    DearD:

    这是我最后一次如此称呼你了。请原谅我这小小的自私,透过这中性的字眼,我得以逾越彼此间的界限,在心里悄悄地唤你一声:亲爱的,我最心爱的人儿啊……

    多想于众人之前坦然唤你,但这是无望的冀求,找唯一能够的,只有在隐晦的空间里独自玩耍文字游戏,毕竟这也是我所拥熟的伎俩。假装你也是懂我的,于是这两个音节的词汇便成为甜美。以它泯除无形的距离,得以成就属于我自身无休止的爱恋。DearMyDear,轻轻几笔,其中却填塞多年来我极力掩饰,却是徒劳无功的泪水。呵,我又在自怜了,不过,这将是最后一次了,我发誓。

    午后闲着没事到录影带出租店走了一圈,抱回满袋的影带杀时间。佐着便利商店的爆米花及高热量可乐,我窝在沙发里解决了两三卷影片,看完一头露水的剧情。

    “斗阵俱乐部”里有句台词恰可说明:“也许影片到了这程,观众还是一头露水。”这是解构主义、后现代还是后设。超文本之类的手法,满脑袋浆糊的我早分不清,不过这极具反讽的手法倒是极体贴地说出我的感受,导演就是导演,不得不教人在诧讶之余却又带着小小的欣喜——嘿,不是我不懂,而是导演故意的!满足身为观众那小小的自尊,不仅不用硬逞强,用不着像看抽象画或是现代舞,明明不懂还得在眼眶里含着泪水,用力拍手,拍到手心发红,不敢让人家知道,事实上你无法体会作者的用心良苦……

    升起字幕时我忍不住笑出来,因为男主角的命实在太硬了,居然以枪轰自己都没事,教人不禁怀疑自己脑袋中那浅薄的解剖学知识。可是当笑意隐没后,心里却泛起一阵心悸。

    “如果不能抛下一切,就无法获得自由。”这是片中颓废帅哥布莱德彼特的台词。抛不下执念,就不能自欲望里解脱,一旦人有了挂念之后便再也无法保持单纯的平静,被这些外在的物质情绪绑住后,还能云淡风轻地挥手自去,静听马儿萧萧风中低呜吗?我转而想到自己,我同样活在束缚当中,我将自己捆绑在对你的依恋里,而这原本单纯的依恋经过时间发酵后早不是当初简单的质地,层层叠叠加上许多驳杂的枝蔓,像是睡美人城堡外高耸入云的蔷薇尖刺,而我却不是里头等待王子的公主,我只不过是将自己囚禁于自身所创造出的枷锁,无处可逃。可是这样的我,如此渴望自由,希望张开鹰隼似的羽翼,向远方蓝空飞去,我不想再倚着冰冷的墙面仰望蔷薇荆棘之上的穹苍,我想抓住黑暗中那抹唯一的纯粹的蓝宝之彩。

    所以我要我的自由,我必须释放我自己。

    想拿回自由唯一的方法便要放下对你的情感,我必须抛下对你的渴望,坦然面对深藏心里如今无法控制的爱恋,它就像决堤的河水,激射而出的火焰,热度之高足以灼伤自己自以为是的坚强。如果不能画下个句点,我一生都将为这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的情感哀悼无休。六年前你的拒绝未让它死去,只是让它以灰烬余火的模样潜伏在我心里,让我在许多不眠的夜里胸口灼热的疼。我诚恳地央求你给个答案吧。这是最后一次,原谅我的任性。

    给个答案,然后我必无憾。

    ——早夭的爱情一如夭折的生命教人哀怜,尤其是它未曾经历爱情的酣美却早一步成为枯败的残枝,冰冷的灰烬。

    ***

    生命总在双叉路口退你做出选择。向左?向右?能不能回头……

    董尚德疑惑地发现自己走在沉沉的黑暗当中,周围没有一丝光源,四面八方全是不知测的黑夜,寂静而且幽深,他只能凭着感觉朝前方走去。走着走着,一种本能的恐惧使油然而生。

    这儿究竟是哪里?为什么他会来这里?他迟疑地停下脚步,举目四望,只有一片黑暗。

    一瞬间,他眨眨眼,前头似乎出现点点微芒,微弱地闪动着,他大喜过望,拔腿便跑,想趁光源未消失前找到它,不再迷失于黑夜中。跑着跑着,他停下脚步,因为前方出现两条叉路,两盏光源的亮度隐约勾勒出两条羊肠小径的轮廓,它们蜿蜒而去,延伸向不可见的去向,董尚德陷入两难,他该选择哪一条路呢?他回头看看后方的黑暗,那将一切吞没的无声世界,他不想回头,势必要择其一而行,他该怎么办?

    从黑暗中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董尚德抬眼一看,却是曾颖希和庄筱亚各自从黑暗沿着小径走来,停在距他三步远的地点,无言地望着他。

    “你们怎么也来了?这是什么地方?”董尚德见到熟人,喜出望外,不由得连抛出两个问题。

    曾颖希和庄筱亚互望一眼,唇角滑出令人费解的笑容,同时又将目光投向董尚德。

    “左边、右边,你选哪一边?”她俩的嗓音回荡在整个空间中,不住地缭绕。

    你选哪一边……哪一边……哪、一、边……董尚德的视线来回于她俩身上,曾颖希依然无言无表情地望着他,而庄筱亚则朝他伸出手,董尚德自己举起的手复又放下。他应该选哪一条路走?他一点主意也没有。

    董尚德望向曾颖希,不知为何,她的脸庞有些模糊,似乎叠上了另一个人的影像,他猛地眨眼,那个人是……雅玲!他的学妹!这个意念闪过后,曾颖希和吕雅玲的影子倏地分开,交替在那儿闪动,相似的面容,无言地望着他……董尚德心中一凛!

    “你选哪一边……”三个女声悠悠传来。

    董尚德突然觉得发冷,忍不住退了一步,谁知脚下一空,整个人直直地摔进无止境的黑暗深渊,笔直下坠……

    “砰咚!”董尚德闷哼一声,吃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从床上摔下地板,难怪肩膀痛得要命,揉揉自己的肩膀,他不禁回想起那奇怪的梦境,那个梦是怎么回事啊?可是为什么有颖希、筱亚和雅玲三个人呢?

    庄筱亚的脸庞不请自来地在他脑海里浮出,她总是笑得如此难保,那笑颜教他有些晕眩……

    “不对!不对!怎么会是庄筱亚的脸蛋?”董尚德突然抓着头大喊。是不是哪个环节弄错了?应该是曾颖希啊!他呆呆地盯着茶几上的电话……

    电话!对了,电话,打个电话给颖希,她应该还没睡。打定主意董尚德连忙爬起要奔至电话边,谁知却被一个异物给绊了一脚,整个人往地板扑去!狠狠地跌个狗吃屎。

    捡起罪魁祸首一看,是睡前看的书《聂鲁达一百首爱的十四行诗》。这书是他从梁书平那儿借来的,谁知这下却成了教他失足的元凶。

    翻开的书页恰停留在第六十六首诗。

    在这一段故事里,我是唯一的死者,

    我将为爱殉身,因为我爱你,

    因为我爱你,亲爱的,在血与火中

    ——《一百首爱的十四行诗·霸》

    唯一的死者……为爱殉身……大概是读了这一篇章才让他作恶梦吧。董尚德忖度,真是首不吉利的情诗,居然还能印成铅字!他随一丢,那书便以抛物线的轨迹滑行,降落在他的床褥上。然后不加思索按下曾颖希家的电话号码

    响了几声后,话筒中便传来曾颖希略有些疲惫的嗓音,董尚德总算松了口气。

    “颖希,我相信,我肯定我爱的人是你!”他没头没脑地脱口而出,像是在保证些什么似的!可惜话筒中没有任何回应,让他有些尴尬、难堪。

    “肯定……相信?”曾颖希的语音听来有些遥远,以及无奈的平静。“别用你自以为是的爱来爱我,别用你自以为是的爱来折磨自己。”

    “……你是在宣判我爱情的死刑吗?”方才聂鲁达的诗句窜入董尚德脑中,“在这一段的故事里,我是唯一的死者。”他不自觉低声念诵。

    曾颖希微愣,乍听董尚德念诵诗句感觉有些格格不入。她迟疑了一下子后才接口。“每一段的故事里,人总会死一次,但每死一次,你会更明白某些事,每死一次,你更清醒一回……死去,活来;活来,死去……”

    “颖希。”董尚德一时辞穷。

    “我和你都一样,某些事实的真相因为自己的执著而故意将它忽略,也许如同死亡般的痛楚,可以帮助我们好好思考。”曾颖希轻轻地说着。

    “颖希,难道你不相信我?”董尚德只听见话筒中传来曾颖希悠悠叹气声,这声音叫他不自觉心慌,这慌乱的感觉就像……就像当初听见雅玲车祸死亡的噩耗一样!雅玲死了之后,他的魂儿像被削了一半似的,惶惶不可终日,颖希出现他生命后,他才觉得自己又完整起来。而现在,那他淡忘许久的不安又重新现身,就像,就像雅玲又要再次离他而去。

    “雅玲……”董尚德脱口而出,但随即发觉自己失言,急忙改口:“不!颖希你不是雅玲。”

    “是的,我不是吕雅玲。”曾颖希一贯淡然。“尚德,关于雅玲、筱亚和我,等你想清楚,我们再谈。晚安。”

    董尚德傻傻地盯着手里的话筒,话筒里只有单调的“嘟嘟”声直响,像无止境的漩涡要把他扯入,而漩涡里搅动的全是曾颖希、吕雅玲以及庄筱亚交替浮现的面容……

    突然间手机铃声催命似地响起,一时间慌乱失措的董尚德险些让他心爱的小海豚摔落地面,幸好他及时接住它,接通后传来的是汤稚君的嗓音。

    “老大,总部的命令下来了,美国方面有人和筱亚对调,下个月正式执行,而筱亚订下星期的机位往美国。老大你打算怎么办?”

    董尚德闻言愣住。“这么快!”

    “老大,你打算怎么做?”汤稚君追问。

    “我……”董尚德心中一片空白,只有三个字浮现。“留下她。”“怎么留?”汤稚君只是淡淡地反问。

    戴着面具的爱情只是一种欺骗,我们终究必须面对心中真实的声音。

    新光三越站前广场,秋未的夜有些微凉。一旁资讯广场的霓虹灯闪得张狂,底下穿梭的人车则染上一层花采。远一些火车站和一旁的广告招牌则褪成模糊背景。站立于高耸的陆桥之下,站立于海潮般的人群里,总教人感到无比寂寞而且渺小。从台阶上走来的旅者,自捷运站走上台阶的人全会集中于这个广场,走动着仿佛不是自己的双脚,而是一阵随波逐流。

    曾颖希屹立于广场中央,拉拉身上的薄外衣,斜上方巨型萤幕的影像反衬出她寂寞的影子。她回头瞥见董尚德站立于她后方的修长身影,两人唇畔滑出一抹寂然笑意。

    “和刚认识的情况一样。”董尚德走近,脸上的笑带着一缕无奈。

    “从哪里开始的,从哪里结束。”曾颖希轻轻说道。“我很抱歉。”

    “不,是我的错,我对她有一分责任在,我不能抛下她。”董尚德抓抓头发。“虽然她一直说这是她自己的事,我插不上手,可是……”

    “我从她那知道所有的事了。”曾颖希淡淡地笑着,这家伙似乎还不太明白自己对庄筱亚的情感,不过,总有一天他会觉悟的吧。“去吧。她爱你,真的。”

    “颖希我……”

    “别说了。要懂得珍惜你所拥有的。”曾颖希以手心抚住他的口。“有些人,一但错过就不再。”

    董尚德拉下她的手。”可是我……”

    “我早该告诉你的,”曾颖希苦笑着抽回自己的手。“Sory,我没有你想像中的那么爱你。”

    “原来……”董尚德黯然垂下悬在胸前的手。“我应该猜到的。”

    “抱歉,我不知该说什么好。”曾颖希明白,她真的伤了他的心。

    董尚德深深吸口气,稳住自己的心绪,然后抬起眸光凝睇站立他面前的曾颖希,他曾爱过的女人,而现在却必须分别。不管是不是爱上一个影子,但付出的心不会是假的。“最后一个问题,我是Daniel,那个D是谁?”

    曾颖希双瞳中浮动薄薄的水光,唇畔凝着虚幻的笑意。“D-e-n-I-sDenis。”

    ***

    “Denis!”林蔚律趴在吧台前低声唤着,不过名字的主人似乎没察觉,她挫败地暗骂了一声,才又再度唤他,不过这回声音便大多了。“喂,书平,梁书平!你耳聋啦!”

    梁书平从食谱中回过神来,纳闷地瞅着林蔚律。“你做什么?我正想着中午的特餐要推出什么菜色,别吵。”

    “我昨晚在火车站那里看见颖希和她男朋友。”林蔚标的语气中带着神秘兮兮。

    “那又怎样,也许他们俩一块逛街啊,大惊小怪。”刘子丰睨了她一下,带着嘲讽,小事哪值得炫耀成这样。

    “可是他们分开的时候是背对着对方,各自朝一百八十度的方向走开。”林蔚律转向刘子丰,挑衅地睨着她。“你倒是说说,哪一对情侣会这样分开走。没有问题才怪呢!”

    “唉,他们俩一定又吵架了。”梁书平无奈地叹口气。“我上回才劝过颖希,怎么又不听劝呢?”

    “你这么想当媒人啊?”刘子丰打趣地问。

    梁书平不置可否地笑着,叠起手中的食谱。

    “可是,他俩中间也许存在着我们不知道的问题啊?”林蔚律问着。“像上回,我去洽谈广告约时,就不小心看见有一个女孩子在广告公司前和颖希起争执的样子,那个女人好像和颖希挑衅,也许有第三者介人他们中间也说不定。”

    “放心,我了解颖希,”梁书平笃定地笑着。“对于她真正要的东西,她不会轻易放手的,没问题啦。”

    突然间响起有人敲门的声音,从门口进来一个陌生的年轻人。梁书平等人全疑惑地望着他,只见那年轻人略微害羞地笑了笑。

    “快递。请问梁书平先生是哪位?有他的信件。”

    “我是,你是哪位?”梁书平微微颔首。

    “叫我小吉就可以了。”小吉露出职业笑容,同时手忙脚乱地掏出腰间背包里的一叠天蓝色的信封。“这是你的信。寄件人是曾颖希。”

  第十一章

    TheEndOfNot

    是结束或是开始,也许只能交给时间决定,我无权改变一切。也许,等待是最好的方式。

    冬季里的台北盆地总是压下一大片灰色的云气,凄冷的气温让走在路上的行人不由得拉紧衣领快步走,只想快快离开户外。除了冻人的寒风,盆地里又常下雨,整个冬季便处于接连不断的蒙蒙细雨中,湿湿冷冷的雨意就像是拉不断的细线,缠缠绵绵地和台北相依相偎,像一层浅灰色挣不开、逃不了的膜将台北包住,这就是冬天,这就是台北。

    不管是什么时候,所有的事物表层就好像里上一层湿湿冷冷的水意,不但凉,而且冷得直透人心。那股冷意不是从外头来的,而是打从人的体内冷起。教人无处可进。而在灰色的天空之下,所有的色彩也便染上了一层灰蒙蒙的忧郁。

    梁书平仁立窗前怔怔望着外头的街景,外头行人手执的花伞在薄薄雨意里减了几分颜色,黯淡不少,一如苍蒙的天色。位于他身侧的方桌上散落着浅蓝色的信笺,猫儿咪咪则乖巧地端坐藤椅中。

    突然间响起有人敲叩窗面的声音,把他从凝思中唤回。

    他收摄眸光,是曾颖希站立于窗外。

    曾颖希撑一把红伞微笑着站在窗外圆篷下瞅着他,原本及肩的发已削短回复俏丽模样,穿着灰棕色毛呢连帽长大衣,背上背着大大的双肩背包。

    梁书平推开门,随着银铃音,猫儿咪咪同时窜出,窝在曾颖希脚畔摩摩蹭踏喵喵示好。梁书平则和曾颖希相视无言。曾颖希瞥见窗里桌上散落的纸笺,眼瞳眨了眨,随即凝睇着梁书平。

    “都看完了。”她轻轻开口。

    梁书平叹口气,手指爬梳过他的发丝。“我不知该说些什么……我只能说我的感觉和当年一样……”

    曾颖希努力在脸上挂上最自然的笑脸,他的话真是教她心碎,为什么一碰上他,她总非得受伤一次,无奈一回,所有牵涉到他的事情总让她遍体鳞伤?

    六年前,六年后,居然都是一样的结果。她心里开始有种荒谬的好笑。她的心在六年前碎裂过一次,六年后还是注定相同的命运。但是她目前所能为自己保留的也只有那么一丁点自尊,因此心里的伤再怎么教她痛楚,她也必须微笑,可是,可是,她的心好痛,凄凉的痛楚。

    面对真实总是必须付出代价。

    曾颖希深深吸气,平稳住眼眶中浮动的水雾。“你什么都不用说。”

    梁书平无言望着曾颖希,对她的付出,他真不知该如何回应才好,他也不想欺骗她,因为欺瞒和拒绝同样是无法挽回的罪衍,而欺瞒更不可原谅。

    曾颖希淡淡地笑着。“我和他分手了。”

    梁书平一愣,分手……和董尚德分手!她真这么做,不后悔?

    曾颖希微微仰起下巴,不让眼眶里的泪水顺着颊面滑下,硬是将它退回去。然后才将眸光移向他。

    “我曾看过一个网路上的故事,故事中的女主角嫁给一位酷似爱人的男子,在婚礼前告诉她真心付出她的心的那男子;能够嫁给他的影子,她也就满足了。原本对她的话嗤之以鼻,发誓绝不会屈就一个影子的我,多年后却仍依附在一个影子之上。”滚滚泪雾还是模糊了曾颖希的双眼,她悄悄后退了一步。她的发丝在风中微微飘动……“不为什么,只因为他和你几分相似。然而,因光源投射而出的阴影如何和光源本体相争?影子永远无法夺去主体之位,它终只是个淡淡的影子,代替不了你。当你出现时,他便褪了颜色,退回一个可有可无的位子。”

    曾颖希深深吸口气,试图平稳自己的语调。

    “我承认,我爱他是因为你,我为违背誓言的自己感到悲哀,也为无法不爱你的自己感到无可遏抑的悲哀。”

    梁书平为此刻显露出脆弱的曾颖希感到心疼。而曾颖希还是继续说道:

    “你是你,影子永远只是影子。我无法开口向你说声再见,因为我明白我永远忘不了你,你占据我心里所有的空间,全是你。”

    曾颖希以手背拭去颊上泪痕,又向后退了一步,手中的红伞在风中晃动着。雨丝没有停止的迹象,寒风却渐次转强。梁书平不自觉收紧衣领,以防寒意渗人,也为自己心底蔓生的陌生思绪而感到寒冷。

    “六年前,我笑着向你道别,那是因为我强迫自己必须忘了你,忘了爱上你的情绪。六年来,我以为我做到了,不料,你的出现却粉碎了这个谎言,我恍然惊觉,我一直在欺骗我的心。”

    曾颖希定定凝望着梁书平的面容,想把他的模样镌刻在心版中。这是最后一次见他了,她在心中发誓。

    “我曾说过,我不喜欢台北这个城市,但因为某个私人的理由,它美丽起来,在我心中隐隐浮动着美丽纯净的流光。我恨它,却又离不开它,甚至还带着揪心的爱意。”她面容上浮动着虚幻的笑颜,在灰色的天空下看起来有点遥远。“因为你在这里,所以这城市被赋予了特别的意义。我和你在台北相遇,然后分离。有你,台北在我的记忆中才鲜活起来,所有的一切仿佛昨天才发生般教人印象深刻,一想起台北,就想起你。就像是心口上一个美丽而疼痛的伤痕,虽结了痴,但感受依然深刻。”

    细细的雨丝交织成绵密的网,落在地面而溅起的水花漫成淡淡白雾,和行人呼出的雾气融合一起,雨中的路树披上一层寂寞的影子,于风中轻轻摇曳。

    “今天,我不向你道别。因为,我忘不了你。所以我不想说那两个字。你好好保重。”

    曾颖希说着又退了一步,身子在风中微微晃动。而梁书平在这个同时拉住她未执伞的手。

    “为什么要如此折磨你自己。忘了我,你会好过些……”

    曾颖希摇摇头,抽回自己的手,然后又退了一步。

    “用不着可怜我。真的。”一行水光自她颊畔溜过。

    “你要找一个让你自己幸福的方式。执着对我的情感,执着在一分无法获得回应的情感只会让你痛苦。何不放手?”梁书平的话语中隐藏不住他心中的不知所措。

    爱、被爱与无法付出爱都同等痛苦,只有牵连其中的人才能体会个中三昧,然后为此心伤。

    退了数步的曾颖希已踩出圆顶篷的范围,向眼神中透着无奈的梁书平绽出最灿烂的笑颜。

    “恋爱是为了找寻幸福,能这么地爱着你,便是我幸福的方式。”

    “为什么?”梁书平问着,他对于曾颖希的执着感到不解及……畏怯。

    他能够像她一样毫不保留地付出自己的心而不感到后悔吗?

    打从相识以来他便觉得曾颖希像团超然物外的火焰,冷然的火焰,静静地亮着,以一种闲静的态度,明亮而不灼手,她所渲染出的光芒教四周的人备感温馨。然而这团温柔的火焰却为了他而减却光亮,为他默默承受说不出口的折磨。

    谁能知晓这么久长的心伤教她在心里积聚了多少的泪水,使发自她身上的火光添上薄薄水雾及无奈的微芒……

    但他却无以回报。

    “不为什么,爱就受了。”

    曾颖希说得云淡风轻,而脚底的步子又朝后方跨出好多步,和梁书平间的距离拉得愈来愈长。

    “你带着背包,你要走了吗?去哪里?”

    “去一个能够静静想你的地方。”曾颖希继续移动脚步。

    风吹乱细密的雨丝,也让握在曾颖希手中的伞柄有些松动。她缓缓松手,红伞便随着风势转了几转,在半空中画出两三个不连续的弧线后滚落在梁书平脚边。曾颖希腮边的泪痕和雨水混合在一起。

    “为什么……”梁书平怔怔望着她的笑颜。

    “不为什么……”曾颖希颊边虽带着泪,但笑容却更为灿烂。“爱就爱了。”

    曾颖希收回依恋不舍的眸光,隔了好久好久,她终于觉得松了一口气。回身,只身走人绵密的雨网中,背影愈来愈淡,然后渐行渐远。

    雨,笼罩着城市的雨,无声地下着。

    ***

    欢喜或是悲伤,珍惜,是记忆它的最佳方式。

    二年后

    春天,被夹道的樱花染成粉红色彩画,闭上眼睛还可以感觉自己被樱花的香气轻轻地里上淡淡香氛。丰沛的河水从桥下奔向海洋的方向,湍急的水流于河心石块上撞击出纷乱的漩涡,清可见底的水流中偶尔能看见几只游鱼,某些时候鱼儿还会自河心跃起,溅出哗啦水声。

    横跨两岸的桥道上有一辆棕色自行车倚着栏杆立着,自行车的篮子里胡乱摆了几本厚厚的参考书。一旁站着一位穿着白衬衫蓝色牛仔裤子的短发女子,她正拿着铅笔速写,生涩笔触下画着几分相似的风景图。

    她拿着炭笔比画着眼前树木该有的比例,为如何拿捏它的透视点而苦恼,冷不防有一只手拍向她的肩头,同时更有一个男声响起。“穿这么单薄不冷吗?”

    这语音似乎有些熟悉,她回头一望,神色愕然。

    “是你!”她呆呆地望着那男子带笑的脸庞。

    “是我。我找你好久了。”梁书平放下手中的行李。“透过许多人才联络上你的家人,问得你在日本的地址,一路从车站那儿问来,才问出曾颖希可能在河边的消息。”

    “辛苦你了。”曾颖希合上速描本,正视梁书平的面容,同时也为自己的平静而微微讶异。

    她曾在脑海里想过千百种重逢的场景,想像自己心里可能会浮现的千百种情绪,但万万没想到真正重逢时却像是邻居话家常般的自然,她真是多虑了。

    时间,真是疗伤止痛的万灵丹。曾颖希唇畔漾出笑颜。

    “一想起你,就忍不住想起你两年前离开的情景,你走得好决绝。你怎么做到如此无情呢?”梁书平凝望她的双眸。“为此我自责不已。”

    曾颖希笑了笑,顽皮地踢开脚边的小石子,小石块画了一道弧形,掉入闪着光的河水里。

    “我曾在报纸上读到刘墉写的一段话:‘不忍回头见君面。不回头!不回头!不是不想回头,只是一回头,我们就再也往前踏不出半步了……”’曾颖希淡淡笑道,眼瞳里是笃定的光采。

    现在的她和两年前的她心境已截然不同,两年来的沉淀让她的心境更加澄澈明晰,更明白她该如何踩踏自己生命的轨迹,去欣赏其他丰美的景致,让自己的人生更臻圆融。

    “我既然做好出发的准备,便也明白要有割舍的勇气。”她顿了顿,唇畔的笑意更为透明澄澈。

    “时间是连续不可分割的整体,然而生命却可概略粗分成一段一段的起伏。割舍算是一种过度的方式,帮助我从这里转换至下个起点,段落和段落间的空白,便是转换间的灰色地带,穿越它,穿越前一段的喜怒哀乐,然后便不再想起,这需要极大的勇气,我很高兴我做到了。”

    春日料峭的寒风拂来,扬起曾颖希发丝于额角拂掠,浅金色阳光从树间洒落,把她的轮廓镶上一圈薄芒,几瓣粉红色的吉野樱樱瓣沾在她发丝上。

    “虽然割舍的过程像硬生生将灵魂撕扯开,你知道那有多痛吗?就像有人把你的手臂血淋淋撕下来丢在地上一样,整个灵魂一分为二,可是我却更明白自己剩下的部分有多少,我更清晰地意识到什么是我所渴求的。”

    她将飘动在脸颊上的发丝收至耳后,坦率毫无遮掩地直视梁书平眼瞳。

    “这也是一种成长,虽然它花了我很长一段时间来学习,不过我还是跨过这难捱的考验了。”

    “这么说我该向你贺喜喽。”梁书平朝着她伸出手。

    “没错,这是你欠我的。”曾颖希握住他的手。“而且我也要谢谢你,你给我这么宝贵的经验。”

    看着眼前笑得坦率的曾颖希,梁书平反而心生羡慕,。她是发自内心的欣悦,不是假装,这才是真正的喜悦。

    过去的,也就过去,成为历史。只是当曾颖希明确地宣告那已成往事时,他心中仿佛有个东西应声碎裂,一缕长期以来在他心中晃悠悠的情感跟着那碎裂声拧痛他胸口,微痛,有些苦涩……

    不过他甩甩头,甩去那阵不快的感受。

    “你的家人说你来日本念书,念什么啊?”

    曾领希神秘地笑了笑。“民俗研究。”

    她将手中的素描本放回车篮里。“你远道而来,想必累了,让我尽点地主之谊,到我住的地方休息一下吧。”曾颖希牵着自行车,同时示意紧书平和她一块走。

    “什么民俗研究?”梁书平一头露水地问着。

    “还不就是神话传说喽。日本的传说里,京都的兴建是依照五行风水来施工的,而且在古代还有一些天狗、狐仙、鬼怪、封印信界之类的传说,再说我对他们的风水阴阳术很有兴趣,所以就跑来这儿念这些东西。”曾颖希的眸光灿亮。“你不觉得‘古代诅咒法术研究’这个题目很有趣吗?”

    “我觉得你才怪怪的。”梁书平一脸不敢苟同的神色,另一手则接过自行车把手,帮曾颖希牵车。

    曾颖希忍不住从唇畔滑出一连串清脆笑音,顺着风飘向远方。她抬超手遮住当头洒下的阳光,眯着眼睛望着蔚蓝如洗的天空。

    “天气真好。”她轻轻说道。

    梁书平也抬头望了望天顶,附和地点点头。“是啊,天气真好。”但如此澄明的天穹,那透明得如同在发光的蓝色不知为何让他有种淡淡的伤感。可是他还是压下那感觉,不让它在脸上现出端倪。

    两人相视而笑,缓缓步向曾颖希暂居的住所。明亮的阳光在他俩脚边拖出鸽灰色的影子,路旁蔬果店的老板则挥着手和曾颖希招呼,推销今日特价的商品。

    他俩交谈讨论的声音在微风中轻轻地飘扬,像阳光一般透明的声音……

    “我请你吃汤豆腐,还有一些有名的点心。”

    “不,这哪够吃啊!我想吃河豚火锅,还有寿喜烧。”

    “猪啊!吃这么多,而且河豚很贵耶。”

    “我还想去只园看艺妓。”

    “你愈来愈过分了哟。”

    ……

    ***

    能真正爱过一回,一生也就足够了。如果你愿意,从此你的脚印就是我的足迹。一年后

    带着浅浅橘色的晚霞余光从落地窗外头涌入,在靠窗的桌面上泼成满桌余晖,而桌子长长的影子几乎横过半个地板,影子的颜色是鲨鱼灰色中染着淡淡的蓝。覆着麻质桌中的平面上摊开一张报纸和一叠齐整的淡蓝色信笺,各自被一方水晶纸镇压着,随着大门开启而涌来的气流让它们的纸缘兀自微微飘扬。

    梁书平望着窗景,悠悠叹口气,眼瞳中看不出任何情绪起伏,猫儿则是慵懒地趴在他脚畔,穷极无聊地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然后摇摇蓬松的长尾巴,下一刻突然直起耳朵转头望着后方。

    “书平,发什么呆啊?”林蔚律突然间在梁书平身侧出现。“连我进来了都不知道!”

    梁书平收回眼中的惊讶,换上无奈笑意瞅着眼前这个生性顽皮的女子。“你今天不用赶通告吗?”

    跨界成为歌手的林蔚律在天王制作人包装之下,声势锐不可挡,虽为新人但走红程度直逼天王天后,照道理应该是忙得不得了,怎么还有空偷跑来看他这个普通老百姓?梁书平上下打量着她,瞧她一副随性的穿着,不像是刚录完影的模样。

    “嘿嘿嘿,大爷我今天不想上工啊。”林蔚律运自拉开藤椅坐下,一副耍赖无罪的痞子样。“反正经纪人会帮我应付,而且大家也都知道我的个性。”

    “不怕歌迷跑掉啊。”梁书平边说边收拾那叠信笺。

    “跑了倒好,我乐得轻松,反正这个工作是兼差而已。”林蔚律漠不在乎地以指尖玩弄自己的发丝。

    闻言,梁书平只能无奈地苦笑,将信笺收入木盒中。

    林蔚律视线扫过那木盒,瞳光中若有所思,片刻后才决定开口:

    “听颖岚说你打算把这店收起来?”她语气有些不安。

    “只是休息一阵子而已,不是收起来不做。”梁书平笑着纠正她的说法。

    “为什么?”

    梁书平笑了笑,耸耸肩。“不为什么,只是我想这回轮到我去找颖希了。”

    “有她的消息吗?”林蔚律瞪大了眼,好奇地问着。

    “有啊,我偶尔会收到她寄来的风景明信片,上头她会告诉我一些生活中的新鲜事。日本的求学生涯告一段落后,她就一个人绕着地球游山玩水,实现环游世界的愿望去了,辞去工作后的她目前全靠写旅游书籍来赚取生活费。”梁书平慢条斯理交代曾颖希的近况,其实曾颖希已经自由自在地在全球玩了近一年的时间,就靠那些版权费用来支持自己的旅程。

    “她也真潇洒,而你又打算去哪里找她?”

    “从她一星期前寄来的电子信件中看来,目前她该是在苏格兰高地。”

    “幄。”林蔚律不再说话,静静地喝着自己带来的饮品。

    一年前梁书平从日本回来后,就常看着那堆蓝色的信纸发呆。明知那是曾颖希写给他的信笺,但她们这群胆小的女人就是不敢问,仿佛梁书平的感情世界是她们不敢触及的禁忌;事实上她们对他的情感一无所知,每回谈到相关话题时,他总是三言两语便将话题从他身上转开,甩得云淡风轻,久而久之便成了低调的谜。

    不过,如果他现在已有了自己的决定的话,她们绝对是乐见其成的。林蔚律瞟了那报纸副刊一眼,然后又喝了口冰梅子绿茶,唇角滑出笑意。

    逐渐暗下的残霞洒在报纸的铅字上,那是一篇寄自海外的稿件——

    ……清早五点,太阳还懒懒地趴在地平线彼端赖床,微微的橘红色光涂在地平线和天空的交界处,而蓝灰色的云后己逐渐撒开,裂开好几道缝隙。呼出的气在鼻尖处聚拢成一片淡白色的轻雾,旱睿的高地空气还是泛着霜雪的气味,一种锐利的凉意,轻易地顺着鼻腔滑人体内,原本混沌不明的意识因这冷瞬间清醒。

    忽然间,从天而降数道金色光壁,卓然立于军绿色的青草坡,只见透明的金色光墙落于地表之上,有光的地方就亮了起来,云层迅速在背后的天空中滑开,有光的地方愈来愈多,外照下来的光柱愈形巨大,朝阳汹涌的光流以不可抗拒的气势向我疾冲而来,前一夜的阴影从我后方飞也似地退去。

    停下呵手取暖的动作,突然间从心里突生强烈的感动,一时滚烫的泪水便在眼中打转,因为在这神圣的瞬间,我第一次感受到我和造物主如此接近。

    草地上错落着几块尚未尽浚的雪堆,和明亮的草绿色形成耀眼的景色。当雪全化成水流后,也就不会这么冷了吧……牧场主人杰克的呼喊声从木屋的方向传来,阵阵叫唤声要我回去吃早餐,然后才有体力陪着羊群在高地上游荡。我忍不住自唇角滑出一缕笑意,是啊,牧场的一天就要开始了,我何其有幸恭逢其盛……

    ***

    曾颖希盘腿坐在草地上,背后趴着一只吐着红色长舌不住喘气的英国古代牧羊犬,那颗排球般大小的头上密生的长毛几乎盖住了它的眼,真教人生疑它是如何完成主人交办的工作。隔着衬衫传来它的体热教人分外安适。曾颖希瞟它一眼,见它没什么反应,便顺势将自己的体重全倚在它背上,而温驯的狗儿只是低低呜了一声,表示它的不满与无辜。

    她习惯性地拔了一茎草茎放人口中,学牧场主人样地咬着草茎,于是口中便漫着初春草木带着微苦的青青涩味,另一手则自背袋中摸出手提电脑,按下电源开关,桌布是梁书平的灿烂笑颜。

    看着那熟悉的脸庞,她不自觉叹了口气,又过了一年,不知他近来如何?有没有像她想他那般地念着她呢?

    “该死!明明跟他说再见了,干什么还对他念念难忘呢!”她用力地敲了下自己的头。“工作,工作!”

    待画面转成OfficeWord后,她便双手飞快于键盘上舞动着,荧幕上则应声跳出成行的方块字句。

    不知过了多久,专注于工作的曾颖希发觉有个影子缓缓地接近她。同时挡住了她的光源,她疑惑地抬起头来望向那影子的来处,呆呆地疑视着那逆光中的笑颜。

    “是你……”

    “是我,我来找你。”梁书平边说边抛了个苹果给她。

    “这是牧场主人托我顺便拿给你的点心,同时要交代你,记得回去吃午饭。”

    狗儿起身,好奇地凑在梁书平身侧嗅着,对这个不请自来的陌生人有着浓浓的兴趣.他也是来陪它玩的吗?

    “找我有事吗?”曾颖希将苹果在衬衫上拣了擦后便咬了一大口,话中带着笑意。不管他是如何找到她,人来就是来了,何必问过程。

    “想看看你过得好不好。”梁书平自动在她身侧坐下,以指尖挑去留在曾颖希颊畔的苹果屑。

    曾颖希有些惊讶,险些被口中的苹果咽住,幸好她顺利将它咽下。“现在你看到啦。”

    梁书平不问问曾颖希的意见便直接在苹果上也咬了一大口,这意外的举动教曾颖希纳闷不已,呆呆地看着手中的水果,心里直想着:现在她还能吃这颗苹果吗?

    梁书平什么也不回答,迳自躺在草坡上,以手举挡住阳光,眯着眼望着蓝天,曾颖希虽不明白他的来意,但还是好心地丢了顶帽子给他好遮去眩目的日光。见他不再说话,曾颖希也便不理会他,专注在自己的工作上,而梁书平从相沿的缝隙中偷觑着曾颖希的侧脸,唇畔含着淡淡笑意。

    两个人静静地在草地上消磨时间,偶尔狗儿会吠叫几下,唤回走远的羊儿。

    “你逛了这么多的国家,途中有没有遇见好男人呢?”许久后,梁书平进不经心地丢出问题。

    曾颖希闻言心口一紧,他的用意是什么?但不管他为什么有这疑问,曾颖希胸口还是出现一瞬间的苦涩,不过她没让这情绪在面容上出现。“你担心我缠着你吗?放心,我没那么死皮赖脸的。”

    虽然早看淡感情这回事,但曾放下的心,那分旧有的悸动在某个时候触动的心绪一如以往深刻。并不因为时空的改变而有变化;人常认为所有的事物都将随着时间而风化消蚀.但唯有思念因为时间而沉淀成浓重的回忆,思想起时便摇漾出教人低回不已的芳香。

    曾颖希低下头来继续打字,而梁书平只是悄悄地叹口长气。

    “这些日子以来,我反覆看着你的信笺,忍不住想起以前学生时的生活,想着想着突然间有些感伤……然后想起你的笑脸。我发现记忆中最深刻的影像全是有你的日子。”梁书平面容被帽子遮住.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

    “既能如此,暑假时记得来同学会露个脸。”曾颖希用力地敲下按键,存档。

    “不是,我一直反省着,我太一厢情愿地把一些事当成理所当然,因此在不知不觉间错过了许多……特别是感情这件事。”书平的嗓音从帽沿底下轻轻飘出。

    “你终于想通啦。”曾颖希还是边校稿边说话,就算他现在想通也没用,她早决定忘了对他的感觉,对没有可能发生的事,最好别抱任何期待。

    “情感的归属的重要性对一个人来说仅次于生命,如果在情感上没有依靠,就算他活得再精采,没有人和他分享,他依然一无所有。”梁书平喃喃说道。“我曾有过一个心的停泊处,只是自己不自觉因而忽略了这停泊的港口在我生命中的地位,结果便错过了,让它白白从航海图中远去。”

    “反正时间还很长,你可以再找到第二个港湾。”曾颖希再次用力敲下按键,心中发呕,怎么着,梁书平今天是来说他曾错过那个深爱的人吗!可是这干她曾颖希什么鸟事。

    “我们是还拥有许多时间,但是一生中深爱过的人,只要一个就够了。”梁书平首次拿开帽子,将它放在心口上。金色的阳光在他脸庞上描绘出雾状的金线。

    曾颖希停下手指的动作,呆呆地望着躺在她身侧的梁书平。他最后的那句话直接穿透她武装起来的面具,撼动她面对梁书平永远也坚强不起来的心,为什么他总是能直接碰触地最软弱的部分呢?就算她以勇气和决心层层叠叠地在自己心上加了数道围墙,他仍旧轻易跨过她自以为是的坚强。

    “我现在才明白,其实我不是不在乎谈感情这件事,因为我潜意识中知道——就算我离开得再远,远方依然有个人等着我,她的心永远和我在一起。我误认为我不在意情感,事实上是因为我太笃定那分如同系着风筝般系着我的情感绝不会背弃我,结果当守候着我的那人向我道别之后,我才发现我不能失去她。这个道理花了我将近一年的时间才想透。”梁书平直勾勾地看入曾颖希的眼睛。

    “既然如此,还不快去找她回来。”曾颖希虚弱地笑笑。“你自己也说,一生中深爱过的人,一个也就够了。”不管那个家伙是谁,都不关她的事,她在心里悄悄加上这句。她累了、倦了,不想再睬他的事了。

    曾颖希笨拙地想拍拍他的肩膀表示鼓励,谁知手却被梁书平给握住,她一头露水地瞅着梁书平的脸庞,不知为何他的脸庞泛出一种紧张的红潮。梁书平坐起身,拉住曾颖希的手放在自己心口上,透过掌心曾颖希可以察觉到他过快的心搏怦怦地跳着,曾颖希对他反常的举止更是莫名其妙。

    “能真正爱过一回,一生也就足够了。”梁书平想了片刻才开口,他真挚的眸光直探入曾颖希的眼里,锁住她的视线,不让她躲开。“如果你愿意的话,从此你的脚印就是我的足迹。”

    高地的阳光是不是大了些,不然为什么她感到一阵白花花的晕眩?曾颖希甩甩自己的头,她是不是听错了什么?还是根本就是幻听……

    “能真正爱过一回,一生也就足够了,如果你愿意的话,从此你的脚印就是我的足迹。”害怕曾颖希一时听不清,梁书平慎重地重述一回。

    这算什么啊?是关于永远的承诺吗?在她费尽心思说服自己,将所有关于他的情感狠狠锁入记忆底层,然后撒手不管时,他却突然冒出来想给她一个承诺……曾颖希瞪大了眼呆呆盯着眼前这全然陌生的梁书平。错综复杂的情绪一涌而上,让她脑中空白一片。面前的这位男士是不是吃错药了,还是压根就是来要她的?

    曾颖希脸庞上不觉滑下两行水光,神情交杂了不可置信与怨怼。“就算是耍我也好,你以为用这几句就能够弥补我以前所忍受的一切?我那些浪费掉的时间怎么算!”

    “我用我所有的时间来还你。”梁书平笃定地说着,语音中没有一丝后悔。

    曾颖希紧咬住下唇,一阵强烈的情绪起伏教她说不出话来,所有的字句变成眼泪扑籁滑落……她未曾想过他有可能说出这种承诺的一天。

    “我会等着你的回答。”梁书平眸中漾着温柔的笑意。

    “如果我溜走了呢?”曾颖希不答反问。

    “我会再一次找到你,问你相同的问题。”梁书平执起她的手,于左手无名指处印下一吻。

    亲爱的上帝啊!请原谅我的懦弱吧……因为你知道我会答应他的,因为你明白我根本就忘不了他。曾颖希傻愣愣地凝望着梁书平的脸庞,此刻他俊秀的面容正逐渐向她靠近,近得他鼻尖呼出的气流直接吹上她的面颊,近得他漂亮的唇片就要贴上她的……

    亲爱的上帝啊,请原谅我吧!因为你知道曾颖希其实是个赌性坚强的人,她会把一生都当作筹码押注,而且不管输赢的几率各是多少。

    曾颖希不自觉合上了眼睫,管他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变化,能把握住现在,那就珍惜它吧。

    亲爱的上帝啊,请原谅我吧。虽然我在你面前发过誓不去想他……可是你知道我会答应他的。

    亲爱的上帝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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