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难堪的静默持续着。
冯新群脸色阴晴不定,呼吸沉重而繁乱;亮娟完全不敢看他的脸,只有无奈地盯着自己的指甲。
“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冯新群突然推开椅子站起来。“这场讨论该结束了!”
“冯先生,我——”
“不要再说了!”冯新群疾步往外走。
“冯先生,请你等一等,我很抱歉。”亮娟急忙追着他。“我不该说出那些冒犯的话……”
“你不用放在心上,我并不怪你。”冯新群略停一下脚步,很认真的说:“今天我得把小平带回去,我父母亲在家里等着,他们明天就要动身,回到南部的休闲农场,那是我父亲退休之后经营的度假农庄。小平必须回家跟爷爷奶奶话别,如果茵玫,她想探视小平,我希望她先跟我谈一谈,阻止她看孩子的是我母亲,请你转告她,我并不是那么冷酷无情的人,只要对小平有益,任何事我都愿意尝试。”
亮娟很感动的看着他,露出一抹信任的微笑:“我相信你,冯先生,你是个好爸爸。”
“那么,你可以让我把小平接走了吗?”
亮娟连忙点头,在前面带路,领着他往游乐设施的方向走。
立平正在玩溜滑梯,沈茵玫在滑梯尽头看着他,一脸的慈祥和蔼。赵园长已经从凉亭移到游戏广场边,一见到亮娟和冯新群,立刻走近。
还是沈茵玫自动退让,她眼眶里闪着泪光,没有和冯新群交谈,只向立平说再见,然后朝赵园长和亮娟低声道谢,便转身离去。
小立平呼喊着,想要追上去,却被冯新群一把抱住,他大声哭叫,奋力挣扎,“爸爸最讨厌!爸爸放开我啦!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亮娟不忍心再看下去,默默转身,心情沉重的离开。在她身后,赵园长正努力抚慰着哭闹的孩子,同时也向冯新群道歉,并且再三强调,这种场面,不应该继续发生。
三月底的周末,微风轻拂嫩绿的树梢,亮娟经过大树的绿荫下,抬起头,枝叶间筛下的阳光,点点闪耀着,她心情不好,不能为学生争取到最好的利益,无法帮助那对离婚的夫妻解决问题,让她感到无助而烦忧。
一定有办法的,她不断告诉自己,一定得找到办法,只要有机会,她愿意为小立平尽最大的心力,做任何事都可以。
第二章
今年春假,从四月三日周末开始,直到四月六日为止,足足有三天半的假期。亮娟并不急着在三日下午挤火车回家,她早就计画好,趁这假期里室友李美霖有空,她们两人需要彻底聊一聊,因为这些日子以来,亮娟认为美霖过得太委曲求全了。
美霖长亮娟一岁,大学时代,她和亮娟在宿舍时就是同一间寝室的室友,睡隔壁床,两人身高体态差不多,经常交换衣服穿,加上志趣相投,结下很深的情谊。
美霖的处境比较孤单,她父母早逝,从小跟着外婆、舅舅和舅妈同住,表弟妹相当排挤她,因为她功课好,懂得察言观色,不惹麻烦。其实美霖和亮娟性情非常像,都属于外表不够出众的中等美女,一样的踏实上进、努力工作,而且孝顺长辈、生活简朴。两人合得来,并不是没有原因。
四月四日大清早,亮娟就起床整理房间,她动作迅速,很快地就把小小的出租套房擦拭得一尘不染。同时还清洗了一堆衣服、外套和球鞋,忙完这些事,她终于有足够的理由来到美霖床前,愉快又响亮的喊着:“李大小姐!太阳晒屁股啰!还不快起床?”
美霖慵懒的翻个身,迷蒙地看一眼闹钟,呻吟不已:“哎哟!才九点钟!你这是干什么?自己睡不奢,非要全世界的人都陪你醒着才甘心呀?”
“别人我才懒得去管,可是你最特别,我不能丢下你。”亮娟笑了!动手拉扯美霖的被褥。“别想赖,美霖,我们八百年前就约好,只要清明节你外婆叫你不必回舅舅家,你就到我家作客,难道你忘了?”
“我哪敢忘记!”美霖被迫坐起身,用手抓着原就散乱的发丝:“真受不了你!我说陪你回家就一定做到,假期长得很,下午出门绰绰有余了!没事一大早就吵醒我,你可知道,睡觉是我目前唯一的消遣和娱乐,连这么一点自由都被你剥夺了!”
“想睡觉,时间多的是,你可以到我家再睡,可是我们再不早点出门,九点四十分的火车就赶不上了。”
“拜托!火车只有那一班可以搭吗?”
“我喜欢这一班车。”亮娟理直气壮:“非搭不可。”
美霖百般无奈,起床、穿拖鞋,嘴里忍不住抱怨:“简直无理取闹,早知道就不答应陪你回家。”
“哈哈!现在反悔太迟了!”亮娟笑着拍手:“所以说千金难买早知道——你懂不懂呢?”
美霖白她一眼,勉强配合著,在最短的时间内更衣、梳头,总算在预订的时间内赶到火车站。
天气晴而暖,搭车的人很多,几乎有九成是青年学生、男男女女约好出外踏青郊游,整个车站充满青春特有的活力和笑话声。
“年轻真好!”美霖坐在车厢靠窗的座位,从窗外往外看,发出喟叹:“我都快记不得自己年轻的样子,好像我从来没有那么无忧无虑过。”
“胡说八道!”亮娟笑骂着,打开随身的背袋,取出一早准备的三明治和铝箔包鲜乳,递一份给美霖:“以前我们常到擎天岗烤肉,你玩得可疯了!哪里像你说的这么悲惨。”
美霖淡淡一笑,不承认也不否认。
“快吃点东西吧!!我妈现在身体不太好,一回到家是要干活的,别以为你作客就可以游手好闲。”亮娟告诉她:“我们下了车,先到菜市场买菜。”
“是!孙大姊,你是全天下最孝顺、最能干的好女儿,只要你出马,一切都妥当。”
“为什么你称赞我的时候,听起来总有一点挖苦的味道呢?”
“有吗?我自己怎么没感觉?”美霖无辜的眨着眼。
“算了!不跟你计较。”亮娟露出微笑,“其实我没有你想的那么能干,回家顶多烧饭作菜,打扫一下,我们家在台湾没有祖坟可以扫墓,清明节和其他节目没什么两样,就是准备一点鲜花素果,向大陆的祖先遥祭,聊表心意罢了!”
“你们没有陪孙伯伯回大陆探亲吗?”
“我老爸自己回去的,他才不要我们这些台湾人陪。”亮娟边说又边笑了,“虽然这样讲有点残酷,可是我老爸确实是个小器鬼,他回到老家,发现儿时景物全变,记得的亲戚也都不在人世,马上就吵着要回台湾,那些个堂侄女、表外甥的,连开口向他要钱买电视的机会都没有。村子里有些叔叔伯伯常回去,我老爸每次都去干涉人家,想阻止叔叔伯伯们拿钱给大陆的亲人,你说,他是不是小器得过头了?”
美霖跟着笑了几声,后来却显得羡慕不已:“至少你们还有一家人团聚,孙伯伯就是看重至亲的妻儿,才会守在家里……你比我幸福多了!”
“不要这么说,美霖。”
“我父母亲的骨灰都供在佛寺,外婆不希望我去祭拜,甚至劝我别太想念他们,寺里的师父告诉她的,亲人的不舍和思念,会绊住亡者往生极乐净土的脚步……我连思亲的自由都蒙上一层罪恶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