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透着刺目的光线,她艰难地睁开眼。
一见女孩头发蓬乱、憔悴的样子,杜秋娘才拥她入怀,泪水便直落下来。
“是姨娘。珞江,你受苦了。”
她虚弱地推开杜秋娘,浑身软弱无力。“走开,我不要见到你!”
“姨娘不怕,珞江,姨娘不怕!”“走开!”陈珞江别过脸,不想看她,也不跟她讲话。
“不要这样对我,珞江……”杜秋娘哭着扳过她的脸。“你瞧,这是七采石,还有……还有这银两,你带着,快点走,姨娘都安排好了。我已经要人在外头弄了匹马,你赶紧回栖枫山,你师兄两天前才来找过你,可是被他们骗过了,听我的话,回山去,不要管姨娘了。”
她瞪着置于手掌心的那个丝绸袋子,还有那沉甸甸的银两。
“听姨娘的,快点!”
“你……”
“快!”杜秋娘扶起她。“没有时间了,出去之后,你再也不要回曲家了,听到没有?”
“曲承恩知道你这么做,他不会放过你的。”陈珞江的步履颠踬了两下,整个人突然清醒过来。
“姨娘不在乎,拜托……你快走,快走!”带着把一切都豁出去的决心,杜秋娘用力推扶着她出了后院。
才被扶上马鞍,小门后已经有人声沸腾的喧哗。杜秋娘脸色一变,抓着缰绳吃力地在曲珞江手臂上缠绕了几圈,又抽下发上的金簪,用力戳向白马的后臀。
马儿吃痛,嘶鸣一声,飞也似的奔离了曲家。陈珞江被震得眼冒金星,她努力地转回头,却在微亮的天光里看到曲承恩冲出门口,把杜秋娘一拳打倒在地。
狄家堡。
才进川堂,远远的,狄无谦就看见那名覆着帷帽薄纱,一身素白的女子背手站在大厅中央,那么孤傲地站着,有如风雪中的一株霜花,与四周的华丽形成一种怪异的搭配。
狄无谦怯步了,初时那些恨意突然没了,他强整着无所谓的面容,走进了大厅。
今天一过,算来便整整四个月了。这期间,他没有一天不念着她,表面上这场谍对谍的仗,看似狄家赢了,其实,他清楚知道,真正的输家是自己。
他悄然无声地跨过门槛,没出现一点儿声响,但陈珞江还是感觉到了,轻轻回了身。
狄无谦瞪视着她的人,有一段时间,拳头在腰后被握得死紧,靴子在脚下重重地压在地毯上,不敢移动半步,不敢冲上去打掉她的帽子。他咬着牙,怕自己不小心,会伤了她。
再一次见面,他知道自己又输了;面对她,除了心痛,他竟然什么都不能做!不管眼前女子如何绝情负心,她都仍是他用尽心力爱过的人,就算有恨,他也不许自己伤她分毫。
只是颖儿的死,叫他该如何自处?
“蒙着巾子做什么?怕狄家的下人认出你?”他冷淡地说。
素手纤纤拨开了帷帽的纱中,陈珞江的眼眸在白雾间凝瞅着他。
终于……再见到他了,她想微笑,却因自己的不确定而收敛着。那淡淡的男人味是熟悉的,郢州被囚禁的夜,她最怀念的,就是这样的味道。
然而,沿路江湖各大派震耳欲聋的流言里,她就再也不能确定这一切了。
摘下了帽子,她让自己完全面对那双炯炯含着怨怒的眸子,陈珞江立刻敏锐地猜测到,狄家堡在她离开后,一定起了变化。难道他没有瞧见那封信?还是那不足以让他谅解一切?
一见她右脸颊那片泛紫的瘀伤,狄无谦浑身打颤,是谁做的?是谁敢把她伤成这样?
“怎么回事?”忍下想去碰触她的冲动,狄无谦不断提醒自己。他蔑视自己的妇人之仁,不过是个瘀伤,有什么值得他在乎的?而他心口隐隐冒血的伤,又有谁来疼怜?
“不小心弄的。”她漫不经心地回答:“我听说……你成亲了。”
好久好久,两个人就这么彼此对望着,仿佛有千言万语,到了嘴里却消失无踪。
“不是听说,是事实。”他应该咆哮的,末了却只能苦涩地把嘴角抿成一直线。
“我……”她也辞穷,静默半晌才说话:“我想给你个交代……有关七采石。”
“交代?我想事实已经足够说明一切了。我和如霞成亲了,你何必多说这些废话?”
压下从心底而起的那分冰凉,陈珞江定定地望着他。这些话绝不是出自他的真心,那不是狄无谦,至少,不是她倾心相爱的狄无谦。
但是这一路上,江湖上每个人都传颂的流言又怎么解释?连他……都亲口承认了,不是吗?
她要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了要这个答案,她没有回栖枫山找巫青宇,也没有再进曲家探杜秋娘,她带着七采石,直奔北方,为的就是这个答案。
“是你发现的,还是你爹看出来的?”
“什么意思?”
“我说七采石。”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拿到一颗假石子,竟然在这几个月内,完全都不知晓。”
狄无谦爆出大笑,刺耳的声音传遍整个大厅,陈珞江嘴唇打颤,她忽然明白自己的处境有多难堪。
“你明明……把东西交给了我!”
“没错,但你可别忘了,七采石让你曲家的人偷过一次,那时我就学乖了,命人铸了一颗几可乱真的假石。谁晓得那天石匠才把石子刻好给我,你就这么迫不及待!”
“你什么时候识破我的?”
“这很重要吗?”他嘲弄地问。
“是的,对我而言,这很重要。”无视狄无谦轻蔑的笑,她咬紧牙关。
“比你想像的早。”
有多早?在他们相约结发之前,还是之后?
不是真的,狄无谦不会这样待她的!他承诺过的,他要生生世世捉住她,不离不弃。
“什么时候?告诉我,我要知道。”
颖儿的死,姜幼玉的警告仍历历在目。他的实话出不了口,这一辈子,他从来没如此狼狈,他不需要再藉着回答实话来提醒自身受欺的耻辱。
“你第一次受伤的时候。”他说,突然微微一笑。
他无法坦白,在她面前,他已经够狼狈了,何必藉实话来提醒自身所有的耻辱?
眼前的笑容足够说明一切,陈珞江身形晃了晃,很快地稳住自己,她退了一步,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她从来没得到他一丝半分的爱,狄无谦比她还会作戏,把她耍得团团转。
所谓生生世世,原是渺如轻烟的谎言。曾经无悔的真心真意,也只是坠泥的一蕊黄花!
脸上未消的伤忽然抽痛起来,她想提袖抚拭,但立刻又把手紧紧锁在身子后。
拭什么呢?对于疼,她早就习惯了,又何必多此一举?
就像她捧着石子到这儿来,也是多此一举,到最后,只落得一场自取其辱。
陈珞江不敢再想下去,她不知道自己在希望粉碎中会做出何种举动,快速的覆上帷帽,没有再多言一句。
输了,彻彻底底地输了,连……最后的一丝尊严都被人践踏了,她僵硬地转过头,满眶的泪水隐在垂眸中,不肯落下。她不哭,这男人不值得她爱,因为他连感情都背叛了她。
“然后呢?你在我昏迷的时候,派人查了我的身分。”她木然地接问。
狄无谦没有说话,就当是默认了。
陈珞江深吸一口气,望着正前方那个贴着鲜艳娇红的字,一幕幕的往事快速地映掠过那喜气洋洋的墙。初见狄无谦,是在这座厅,那天,她挽扶着朱清黎,在串串鞭炮和宾客祝福声中,谨慎彻底的将自己隔离开;那时候的她怀的是多么严肃的心情,她记得她小心的跨过了门槛,记得她跟着新娘子抬起头,然后,看到狄无谦,明锐的眼眸却有着温柔的笑靥,随即,嘴角的笑却变成极不自然的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