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多金仍盯着冯即安思考半晌。这个陌生男人似乎是有备而来,每一个字皆切重核心,话里虽客气,却没有半点妥协。在那戏谑的笑容底下,藏的却是个凛不可犯的气质。
“好吧,看在‘四时绣’的份上,这人情算卖给你了。”
“多谢。那么,在下就把这两个人带回去了。”
“慢着。”樊多金举手一挥,隐隐总觉得事情有什么不对劲。“四时绣”和“樊记”虽然素有生意上的往来,可也仅只限于商场交际而已,这个佟良薰平日行事潇洒不拘,处事作风完全与一般富家大少合不来,今日竟单单为了一个寡妇的数面之缘,甘愿出头,此事不可谓不怪。
还有,这个姓冯的男子,感觉也不是好惹的;或许他的身高占了一部分原因,但无论如何,这的确让他迟疑了。樊多金仍那般睨他,这次却说不出是嫉妒还是羡慕。
终于,他收起扇子,生意人的市侩笑容满布脸上。
“佟兄,这位冯先生,不只是你的旧识吧?”
“冯先生从前曾效命朝廷,跟当今狄大将军也有些渊源在,数年前虽然离开官家,目前投身承南府张……”
“没必要说这些。”冯即安微笑低语,手肘却狠狠撞了佟良薰一下。
好汉不提当年勇,虽说冯即安今日也不落魄,但他仍不喜别人提起过往之事。
“承南府怎么着?”在“樊记”的规矩里,商与官是最最不能起冲突的两个字,樊多金收起轻忽之心,摆上一副笑脸。
“樊少爷,那不是我们的重点,”冯即安笑容加深。“重要的是,你肯不肯卖这个人情。”
“好,至少得让我清楚一件事。”他转向江磊,危险的眯着眼观他。“这位姑娘真是你的未婚妻?”
“是的。”
“既然如此,她为何跟黄汉民在城外纠缠不清?”
江磊困惑的转向杨琼玉,只见她无奈的摇头。“我真的跟他已经划清关系了,我也不晓得他在想什么。”
“这件事很重要吗?”佟良薰问道。
“当然。”樊多金恼怒的坐下来。“我要弄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黄汉民把他的未婚妻让给了我,拜堂后那贱货却在新房偷了东西就跑,我找了黄汉民两个多月,直到今天,却发现被那该死的秀才摆了一道。原来根本不是这个女人,那贱人虽然泼辣,”他喘了口气,指着杨琼玉。“却比她漂亮多了。”
“新娘子偷东西?”冯即安揪起眉心,语气变得怪异。
“没错。”樊多金俊俏的脸上因为忿怒而突然变得狰狞不堪,随即露出个古怪的笑容。“但是没关系,我会找到她。”
“如果找到她,你会打算送她见官吗?”那件事佟良薰完全不知情,仍一派天真的问。
“当然不。”樊多金冷冷一笑,眼睛闪着淫邪的光芒。“怎么说我都跟她拜过堂,她已算是我樊的家人,我自然会用我的方式好好解决她。”
大厅上每个人全注意听樊多金的话,江磊和杨琼玉对那晚的事早就心里有数;只有冯即安脸色越来越难看。
☆ ☆ ☆
出了樊家,冯即安的脚程快得惊人,江磊等三人全远远的被抛在脑后,连错身而过的走卒贩夫、行车人马都能感受到他的怒气,纷纷避开他三尺以外。江磊欲奔上前,被佟良薰拉回。
“现在不是时候。”他警告。
“我必须跟他解释清楚。”江磊叹了一口气。“省得回头他又跟红豆儿吵起来。”
“我怕你撑不到解释清楚,相信我,”佟良薰叹息。“你不会想在一只发怒的老虎身上拔毛的。”
“我不想拔毛,”江磊的口气坚决。“我只想解释清楚。”
“那只是比喻而已,但如果你坚持的话……”佟良薰耸耸肩,松开了手。“请便,别说我没告诉过你。”
江磊半走半跑,好不容易才跟上他的步伐。
“冯先生,我不懂你在气什么,那件事我可以解释。”
停住脚步,冯即安对他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不必。”
“冯先生。”
“我说不必。”
“樊多金说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应该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我应该?我为什么应该?”冯即安冷笑连连。“我应该做的是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我不认识你,不认识红豆儿,更不必听你们那些假扮新娘、把一个好好的闺女往樊家那个虎口送!”
“你低估了红豆儿,那种情况她可以应付。”
“她当然可以应付!”冯即安歇斯底里的咆哮起来,随即喃喃自语的咒骂出声:“就凭她手上那根大汤瓢,还有那异于常人的方向感,任何事都会给她应付得乱七八糟。”一时间江磊张口结舌,半天竟不知怎么应对他的怒气。
“我……我不知道你这么在意红豆。”半天后他才支支吾吾的开口。
这话不说还好,一开了口,冯即安脸色当场寒下。
“你!”上天可鉴,他真他妈的恨死江磊这么一针见血。对对对!他就是在意又怎么样?!冯即安咬牙切齿的瞪着他,偏偏找不出半个字可以反驳。
没错,他非常非常在乎!他大可在江磊面前吼出这个事实,但是那只会把他现在的处境弄得更糟而已。每每听到她曾经跟那个多金少爷拜堂成亲的“伟大事迹”,就不免想起她跳楼时差点压死他的惨剧;可是每每当着她的面,他再怎么生气,顶上那三万八千根怒发全像被泼了冷水,塌得不像话,冲不了冠,只好嬉皮笑脸的气她,然后两个人关系弄得满是火药味。这会儿他要是在江磊面前承认了,日后梁红豆还不拿这筹码把他吃得死死的!
江磊脸色惨白的连连退步,开始后悔没听佟良薰的话。从冯即安踏进阜雨楼以来,一直都是笑脸一张,就算方才面对樊多金那般惹人厌的嘴脸,也没见他皱眉过,更遑论见过他连眼神都可以让人血溅当场的怒火。
“那……那是真的喽?”吓坏的江磊挡不住话,竟结结巴巴又开口。
这一次他怒视江磊一眼,后者掩住嘴,干脆拔腿逃回佟良薰的身旁去。
“磊哥,你不舒服吗?”杨琼玉见他白着脸,不禁关心问道。
只有身旁的佟良薰悠悠哉哉的一个劲儿摇着扇子。
“我早说过的,太岁顶上的毛,拔不得的。”他说。
☆ ☆ ☆
谁说太岁顶上毛拔不得?起码梁红豆就不是符合这定律的那个人。无论江磊怎么跟她挤眉弄眼的暗示警告,她却完全不当一回事,最后江磊连佟良薰的比喻都出动了,还是挡不了梁红豆。
进了偏厅,里头只有佟良薰和冯即安两个人。一个自顾自的啜着茶,摇头叹息,似乎无限心事;一个则是仰着脸紧盯着钉在墙上一副巨大的山水织锦,不住点头轻叹。显然这两个男人都太专注于自己的事,末了还是佟良薰先发现她。
“嗳,刘寡妇。”佟良薰笑着招呼她。
“我……我是来谢谢佟掌柜的。”
“哪儿的话,”他摇摇手。“平安就好,赶紧过来瞧瞧,这是昨夜从濠州快马加鞭送到的,这可是‘僖绮庄’上我义母领者那些织工花了一个月完成的。”
这织锦栩栩如生,绣的西湖十景一样不缺,比例完美。如果不是还有更重要的事,梁红豆真愿意坐下来看它个三天三夜。但眼前实在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