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甲板上站了好一会儿,才瞧见慕容轩上船来。
“你爹为难你?”谭姑警戒的问。
“他如今还能为难我什么?”躲容轩嘲弄的问。
谭姑点点头。“你娘和弟弟也在座上了。对了,泉净呢?怎么一整天都没见着她?”
“她收拾完东西,才来接我。”
她怔了怔,再抬起头,眼光不舍的望着慕容轩,才有些难堪的笑了。
“看我胡涂的,都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说罢,握住他的手。“得好好照顾自己,你可是当爹的人了。”
“把教坊交给飘云,您可以跟我走的。”
“不了。”谭姑轻声一笑,不舍的握住他的手。“你明知我放不下这些个丫头们,就像你在慕容家的娘,她何尝愿意你走。但每个人总有该他牵挂的事。再说,叶飞也留在这儿帮我,你何必为我操心。”
“进去吧。”她为慕容轩掀开帘子。“别让客人等太久。”
“各位久等了。”慕容轩大步踏进,在所有宾客中站定,随即拱手一揖。
筵上所有的人纷纷站起来回礼,慕容夫人和慕容颖也起身,两人心情复杂的望着这个相处多年的亲人。
飘云漾着浅笑,轻盈盈的捧了三杯酒而来。
他拈起盘中酒杯,一饮而尽。
众人不明所以,只得随他干了这杯酒。
“不知公子爷找咱们来,是为何故?”有人忍不住开口问道。
慕容轩微笑不语,又连敬了两杯酒。
“承蒙各位一直以来的厚爱,对在下照顾有加,小弟无以为报,办了此筵以待,小弟先干了三杯酒,今日筵上好酒好菜,请各位尽情取用。”
这番话,让每个人又是面面相觑。
“除了谢谢各位,在下还有一事宜布。”慕容轩微微一笑。三年来朝思慕盼,等的不就是这一刻?他几乎掩不住心里的兴奋之情。
“今日之后,慕容家再无在下这号人物,在下已经破出慕容家。请各位别慌,在下已把所有产业移交清楚,和慕容家所有的往来也不会因为在下的离开而有所更动,今后有任何问题,尽管去问我爹便是。”
此言一出,每个人脸色哗然大变,谷樵生也错愕了。
“交给慕容老爷子?他连自己都管不好,怎么有本事揽下这些!”身旁一名拍着褶扇的少年公子忍不住低语。
“是呀!定是公子爷喝醉了。”旁人轻声附议,但回头一想也觉得不可能。仅仅三杯酒,能醉得人语无伦次吗?不过这话碍于慕容轩,没敢问出口。
“公子爷怎么……会突然怎么想?”谷樵生站了起来。等了这么久,依然没见到骆泉净,他实在心有不甘。
“在下原就志不在此,却一直苦无契机,才耽搁了这么多年。”慕容轩沉吟道。
水晶珠廉之后,慕容夫人幽幽的望着儿子。直到今日,她终于明白,原来当年把慕容轩从玉器行里带回家,竟是活活扼杀了他的志趣。
“娘,难不成大哥真要回头……?”慕容颖也听明白了,他不可置信的凑上前问道。
“有何不可?这是他的选择。”慕容夫人黯然的答道。也够了,拥有他这么多年,也该是放他走的时候了。
舫外一声琵琶弦响,慕容轩突然起身,捧起最后一杯酒,一饮而尽。
谷樵生也震动了!是她!一定是她!这么想着,偏又不敢贸然起身。
“时辰已至,就此拜别各位。”
“公子爷!”众人面面相觑,有人还想开口说些什么,只见慕容轩哈哈大笑,丢下酒杯,走出舱外。
众人纷纷起身跟出。
舫外,一艘小小乌蓬船滑过湖面,悄悄与盏舫并行,只有那琵琶清亮悦耳,一声声自乌逢内传来。
慕容轩笑了,在每个人的惊呼声中,纵身一跃,身子隐稳落在那乌篷船上。
逢里随即钻出一名牵着男孩的素衣女子,长发披肩,眼眉如画,笑靥甜蜜温暖。
谷樵生咬着唇,不知怎地,却几乎想要落下泪来。三年未见,隔舟相望,骆泉净成熟的少妇风韵更胜当年未嫁时的温柔婉约。再见伊人,他才明白自己对她的思念竟是这么深远!
骆泉净仰脸望着丈夫,儿子早迫不及待的扑进慕容轩的怀里撒娇去了。她抿唇笑看这一切。三年以来,她个性里的沉默依然,举止也仍是从容有礼,除了身边多了个孩子,她外貌上几乎不曾有什么改变。
昨儿个夜里湖上飘了一场雨,今日空气清新可人,该是个远行的好天气吧!
盼了三年,总算是让她等到这一天了。脱离慕容家这个讨厌的身分,她和慕容轩一定会更自在吧?
“等很久了?”慕容轩问。
她摇头。“想去哪儿?”
“跟你一道儿,都好。”他轻声一笑,没再瞧那些人一眼,抱着孩子弯身进蓬去了。
“那就是公子爷传闻中的湖上夫人,还有他儿子?”有人纷纷问道。
“该是吧。老天!怪不得公子爷要舍许家小姐不娶,这姑娘生得还真不错。”另个人说。
“才怪!我内侄女见过许家千金,相貌要比这姑娘美上好几分,再说她贫贱出身,哪能跟许家相比?”又有声音冒出来反驳。
“听说她是谭姑的女儿呢。”
“慕容家这么重门户,我看老爷子肯定是气坏了……。”
所有的猜测终究是猜测,一旁了解事情真相的教坊众姐妹也始终三缄其口,没有出面说明这一切;她们正争相忙跟骆泉净挥手,爱哭的如意早已频频拭起泪,显然是不舍之至。
在那画舫间,骆泉净看到许多张熟悉的脸孔,也看到许多不认识的人在对她指指点点。她无所谓,只是专注的望着和慕容夫人并肩的谭姑,看着她们眼中的依恋。
这一生像戏,这些人这些事全走在她的戏棚里,有时是配角,有时是主角;有时曲折,有时起伏。这一生的笑笑泪泪,在两船擦身之间,她恍惚看到过去的自己,也看到吴秋娘和那已经死去多年的唐夫人。
但那一切,却都更淡更远了。
直到望见谷樵生,他紧紧扳着船头,那双眼睛看着她时依然有着渴望。骆泉净微笑了,点点头,拱身盈盈向每个人行了礼。
知道总会有这么一天,骆泉净早学会了不要太伤感。
谷樵生如鲠在喉,眼眶里竟浮出泪来,却怎么也说不出半个字来。他知道骆泉净看见他了,他如追,偏偏,是什么都不能说!
“轩儿……。”慕容夫人站在众人之后,掩不住感伤,眼泪流了下来。
“别难过了。”谭姑安慰道。“他们……总会回来的。”
“是呀,娘,大哥总会回来的。”慕容颖眼望着骆泉净,心情亦是复杂的。
事到如今,他仍参不透骆泉净那冷静内敛的性格,也无法明了,一向骄傲的兄长为何会甘心为了她放弃一切?
直到那小船离开,众人才明白慕容轩所言是真。有人仍在错愕间,有人则惋惜着慕容轩的大好前程,更有人不解他的动机。
“夜阑风静谷纹平,小舟从此逝,洽海寄余生。”只有慕容颖喃喃念着半阙词,心里不知怎地,竟好生羡慕起兄长的魄力和决心。
柳絮纷纷飘下,众人再抬头时,那小舟已消失烟波迷离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