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姑横睇了他一眼。“最好你能保证,要不,你是知道我脾气的。”
待谭姑起身走了,慕容轩瞧着她的背影,想起两人对白里最后那句话,他突然笑了。
他当然知道谭姑的脾气,如果不知道,就不会认识谭姑这么深了。这也是他爹涉足风月场所无数,就独独不上这儿来的原因。
五年前他爹慕容大宇受友人邀约至教坊,酒过三巡,老毛病发作,强拉了一位姑娘作陪,还差点奸污了人家。
栖云教坊内的女孩,个个冰清玉洁,卖艺不卖身,在江南这一带颇负盛名;保护姑娘的名节,更为谭姑看重,她当然容不得慕容大宇这么胡来,拉扯之中,谭姑二话不说,提着刀就往他爹背上招呼去,到现在还留着长达三吋的伤口。显然谭姑并没把叱咤惠山的慕容家放在眼里。不仅如此,更一路追杀慕容大宇至家门,要不是硬被家丁拦住,只怕他父亲的牌位已经被供在慕容家的宗祠里。
那一次,也让谭姑出了名,从此栖云教坊里的姑娘,更比一般教坊女孩多得了分尊重。
谭姑那刀太轻了,慕容轩吞了一口酒,冷淡淡的忖道。不能怪他没半点人性,他爹恬不知耻,动不动就当这种事家常便饭,就是死在人家刀下,也是咎由自取。
不过事后他家族的人气坏了,尤其是他爹那几个小妾,全主张要绑了谭姑见官,还扬言要拆了栖云教坊才罢休。不过一切都让他娘给挡了下来,还特别命他过来处理这桩事宜。
而奇的是,慕容大宇重伤醒来后,一改平日行事的霸道作风,竟也附议妻子,主张和解。但自此之后,他再也没敢靠近谭姑所属的教坊和画坊。
慕容轩和谭姑的交情,也是在那时候开始的。不过偶尔他想起他那不可一世的父亲抱头鼠窜、脸色仓皇逃回家的场面,心里浮现的只有嘲笑。
对父亲所作所为的失望及愤怒,长久以来,早已占去慕容轩生命的三分之一;末了,慕容轩只得庆幸自己仅遗传了母亲的宽厚仁慈。对于父亲,在一次又一次摆平他捅的楼子后,慕容轩干脆选择眼不见为净。
“叶飞。”
“在。”
“一会儿那老头如果闹事,便不着痕迹的把他拖下船去,省得谭姑着恼。”
叶飞注视着刘员外,后者仍没自制,大口大口灌酒、说话,叶飞点点头,悄声离开了。
谭姑再出现时,身后领着一群姑娘。
慕容轩目光漫不经心的扫过她身后那群女孩,突然,在某张波澜不兴的面容上,慕容轩浑身一震!
谭姑没有特别说明,他也没有预料她会在今日出现。
这个骆泉净变得完全不一样。外观上,她算是脱胎换骨,被人彻底改造过了,但只有那对眼睛依旧那么清灵灵的。慕容轩望着她,目光再也无法移开。
曾经瘦削的脸颊已近丰腴,苍白的嘴唇抹上了胭脂,那头披垂散乱的头发也成了垂在脸庞两侧的环髻,簪上几朵盈盈欲滴的钗花,金银交错的两串珠帘在耳垂边轻摇,一身仿汉的秞蓝绕襟袍束在身上,在一排穿得样式华丽的姑娘中,她这张新面孔显得相当清新素雅。当然,最独特的还是她的表情。
慕容轩着迷了!从前的畏缩不安,变成一种超然的安静,无欲无喜无嗔无怨,和到船上来寻求解脱、寻求欢乐、寻求安慰的每个人格格不入。
在他眼里,那样的冷静素雅仿佛是种嘲弄和讽刺。
“各位爷儿们,这是栖云教坊新来的姑娘。”谭姑特别领了她过来,抿着唇向帘内的每位贵客一一俯身磕头请安,态度不卑不亢。
骆泉净端的是烧肘子,她跟着其它的姐妹们,把自己的名字挂牌配在菜肴边,将整个大托盘递给了侍女,由她们去为客人添菜,然后才随着谭姑恭恭敬敬的向每个人磕了头。
“抬起头来。”慕容轩隔着水晶珠帘,命令道。
她闻言抬起头,帘内的男子用折扇掀开珠帘子一角,迎上她的目光。
这样近的距离,面对她的目光,慕容轩有些悸动。
这是第一次她正眼瞧他。他的心里竟有些兵荒马乱。明知她什么都不知道,但他仍像傻子般在期望什么,然而,那双坦然的瞳眸却只像面镜子,除了他的脸,什么都没有。
骆泉净并不认得他,但这男人的声音却是似曾相识。她应付似的盯着他瞧,瞳眸里的这张脸,不知怎地,竟直觉让她联想到领她来的谭姑。他们是同一种人,五官线条严厉,虽不苟言笑,但浑身的气势都局傲逼人。
这场对视中,显然骆泉净占了上风,她红唇轻抿,客客气气,礼礼貌貌,也冷冷淡淡,之于慕容轩的期望,她连笑容都显得那样无波无动。
“谭姑,你下去吧,辛苦你了。”
“是。”谭姑点点头,低声嘱咐了泉净什么,才起身走了。
几个栖云教坊的下女跟着走过来,替客人倒了酒,又把菜一一配了盘,然后随侍在一旁打扇。
“就唱歌吧。”他什么都没问,身子朝后一靠,企图放松自己对她带来的震撼。
她点头应道,走去屏风后抱起了琵琶,随后恭敬的跪坐在慕容轩面前。
“公子爷想听什么曲儿?”她开口了,声音和她的眼睛一样,沉沉静静、细细致致。
“你喜欢什么,就唱什么吧。”他说,竟有些轻颤。
既然要她唱她喜欢的,骆泉净便不再多问。象牙拨子弄琵琶,她张嘴唱了,却是一首消极淡泊的叹世歌:
“两鬓皤,中年过,
图甚区区苦张罗,
人间宠辱都参破,
种春风二顷田,
还红尘千丈波,
倒大来,闲快活……。”
如果她想以一个新人之姿引起注意,那么她的确成功了。不单单是慕容轩,全场的宾客都傻住了。
热闹热闹的宴会,唱这种歌,不是扫兴嘛?
坐在慕容轩隔壁的刘员外更是噗一声,当众把嘴里一口酒全呛吐在地上,哗声笑起来,不等慕容轩发怒,叶飞早走过去,不费吹灰之力把老人硬拖了出去。
其它人不想也跟着喧哗,但一见到慕容轩脸上那似笑非笑、托着脸颊却又十分认真聆听的表情,每个人面面相觑,竟都不敢开口说话了。
“公子爷儿,这是栖云教坊新来不久的妹妹,招待不周,我韩莺儿就斗胆替她唱一曲赔罪,如何?”教坊里排行老三的韩莺儿忙走来打圆场。她眼波流转,直直勾着慕容轩打转,那模样媚态横生,与刘员外一同前来的何老爷眼一亮,笑呵呵的忙招她到身旁来,私下却愉愉摸了她小手一把,逗得韩莺儿娇笑连连。
“谁要你唱了,多事。”慕容轩恼怒的横她一眼。何老爷收笑,韩莺儿也打住笑,两人脸上皆有些挂不住,讪讪然的退了下去。
他仍专注在骆泉净的脸上,还有她的歌。
“很好听,但我想听你唱其它的。”
她点点头,也不难堪失措,只是收起眼底些许的诧异,垂首弄弦。
“既然其它爷们不爱听,那小女子就换一首。”说罢,又唱了起来:
“忧则忧鸾孤凤单。
愁则愁月缺花残。为则为俏冤家,
害则害谁曾惯。瘦则瘦不似今番。恨则恨孤帏绣衾寒。怕则怕黄昏到晚。”
歌一唱,何老爷吁了口气,呵呵笑了,气氛也跟着松驰下来。哪晓得,这一回却是慕容轩失去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