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把我当甚么?”她憋着气,闷闷地问。
“朋友。杏雪,我是真心把你当成朋友。刚才的冒犯,我真的不是有意的。”
朋友?无论如何,都还只是朋友,这就是他心里的想法。
江杏雪退了一步,指向门外,不能遏抑地咆哮起来:“滚出去!你给我滚出去!”
“杏雪!”
“出去!”她高挺的侧脸像蒙了层冰,凛然而不能侵犯。
赵正清颓然地走出去,却没忘给那位在院子里赏花的文先生一个轻蔑的眼神。
直到离开寡妇胡同许久,赵正清才想起来,那位文忆陵就是亲笔替乔家改写状纸的最后一届秀才书生。
胡同内的空气似乎在赵正清离开后便停滞了,寂寥得嗅不出半点生气。只有文忆陵,仍在门外静静瞅着她。
“你总算也碰着了。”他平平的声音透不出半丝嫉妒,反而是种欣慰。
“你也出去!”江杏雪僵着脸,转向他低吼。
对于她的吼叫,文忆陵并不以为意,反而坐下来主动替自己倒了杯水。
“看我这么狼狈,你很高兴吗?”
文忆陵的杯子在唇边沾了沾,随即错愕地摇头。
“打从咱们在怡香院认识到现在,也有七、八年了吧。”
“……”
“这么久的交情,我会在这里对你幸灾乐祸?”
江杏雪自知理亏,闷闷地垂下头,仍是不吭一句。
“杏雪,放开一点坚持,过得希望点,有这么困难吗?”他坐在她身边,扳着她的肩,说得有些语重心长。
“我这样子像过得没希望吗?”她被激得叫了起来。
文忆陵托着手背道:“被男人抛弃又不是甚么大不了的事,浪费了十年去恨一个人不够,你还要斩断自己未来的幸福?”
江杏雪像是被雷殛住一般的僵住了,随即拉住肩幅两端棉袄,用力拥住自己。
“我没有幸福!像我这种人,也不奢求幸福。”
“那是你的借口。”
“是借口又怎么样?你为甚么一定要提起那件事?”
“能不提吗?”文忆陵掀起眉心。“你又没有对不起任何人,该杀该斩的是那个把你骗得一无所有的男人。你恨他让你身陷红尘,但赵正清跟这件事毫不相干,你又何必迁怒?”
“我真后悔把我的事告诉你。”她沉默半晌,一会儿咬牙切齿地低吼出声。
“你该后悔的不是这件事,而是放弃一个你想爱却不敢爱的人。”
“住口!”
文忆陵站起身,表情一贯平和。“杏雪,别太固执了。”
“住口!住口!住口!”她气得眼睛发红,捶胸顿足,就差没出手打他。
但打了文忆陵又能怎样?江杏雪心知肚明,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再重蹈覆辙。
她垂下头,理智地决定着,哪怕脑海里有一千一百的理由都在拚命附和著文忆陵的话;但……那样的伤害一生一次就够了。
“几年前你拜托我帮你查的事,其实早就有答案了,只是我一直不愿意告诉你。”
“甚么?”她讶然。
“关于那个刘仁杰,你不会忘了吧?”
刘仁杰!像有甚么东西在心中炸开,江杏雪原本麻木的痛处一点一点苏醒了,是了,这就是他们今天要谈的主题;说她的过去,说她的往事,说她曾经如何懵懂冲动去深爱个男人。为他背弃礼教、背弃家庭,一心一意要跟他远走高飞;结果,那个人却毁了她一辈子。
一辈子有多长?长在心里?长在日子里?她的一辈子破人轻贱地卖给了怡香院,她哭过、争过、吵过、闹过;心高气傲如她,也知道这一生与幸福绝了缘。
忘了?不,她怎么会忘?那样丑恶的一个人,她怎么会忘、怎么敢忘?她会走上这条路,全拜那个男人所赐!
“这么巧,我想知道的时候没消息,这当口你倒提起来了。”她冷哼,却掩盖不了心里的激动。
“我希望这足以改变你那顽固的想法。”
“说吧,我在听。”
“他在上海拐了一个黑帮老大的女人,被砍了一只手。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浑身烂疮,在码头靠乞讨为生。”
她震惊地望着他,随即深吸了一口气。
“杏雪,你不用罚他,自有天理治他。他已经得到报应了,你的恨也可以消了。”
“就这样?”她掀起嘴角,想笑却笑不出来。
十六岁的往事不过十年,她却已经沧海桑田。江杏雪抚着胸口,这儿曾经瘀痕斑斑。记得入怡香院的第一天,为了守护最后一丝尊严,她抗拒,甚至不惜让强行索欢的客人打得浑身是伤;然而……还是挣不过一个“命”字。
那个人不过断了只手,抵得过她十年来淹在心坎里足以灭顶的恨?
当初她也是人人捧在掌心里疼之入骨的富家女呀!江杏雪一恸,忽然覆住脸,纤纤十指却掬捧不出半滴泪来。
三千多个的日子,她在胭脂水粉中迎新送旧地让日子辗过,唯一的信念就是要自己活得更好。她要活着看刘仁杰,看那视她如粪土的男人到头来有甚么好下场;她要活得更好,活着用冷蔑的眼神去看待每个对她认真过的人。
“你还希望他怎么样?”
“我能希望他怎么样?”她惨惨她笑了起来,反问文忆陵。
“杏雪。”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文忆陵叹了口气,摇头走了。
☆ ☆ ☆
这一找就是半年,连赵正清也利用看病的空档大街小巷地询问奔走。只是他心里记挂的不是白苇柔,而是另一名和她同时消失的女人。
文忆陵造访的第二天,江杏雪也离开了白云镇,没人知道她甚么时候走的。赵正清终于知道,他是真的在乎那个泼辣不近人情的江杏雪;不论她的过去为何,他只希望有机会再见她一面。
大半年的寻觅,一次又一次的失望打击着两人。乔老夫人拚命物色对象,乔释谦的反应冷淡无礼;对于母亲的执拗成狂,他几乎是绝望了。
就在他要放弃,准备离开南昌,到更遥远的城市去找人的同时,一封信却意外地送到他手里。
文忆陵约了他见面,说要带他去找白苇柔。
两人坐了两天船,赶了几天路,文忆陵才领他到桐城塘口一间不起眼的矮房子。门一开,一张熟悉不过的脸庞迎上来。
“我以为你没收到我的信呢。”江杏雪喘息着,额头上覆满汗。“快来!苇柔需要你。”
“苇柔呢?她在哪儿?”乔释谦心一紧,哑着声音问道。
“她要生了,昨天才开始痛的,你正好赶上。”她拖住他的袖子,急急往里面走。
“哎哟,男人到这种地方来干甚么?”一位大婶叫了起来,拉下脸瞪着他。
“我是她丈夫!”见有人要挡住他见白苇柔,乔释谦咆哮,声音大得吓人。
“释谦……释……谦……帮我啊!”白苇柔在床上挣扎着翻身;一听到他的声音,痛得直喘。她满身的汗水,努力照着另外一个产婆的话用力。
“让我进去,听到没有!我是她丈夫,我要陪在她身边!苇柔,我在这儿!”乔释谦发了疯似的喊叫,江杏雪也跟着进来,帮他扯开那位大婶。
“江姑娘,你也太不识大体了。放男人到这儿来,会不吉利的!”
“都甚么时候了,还有甚么吉利不吉利的!”江杏雪恼怒地板隍7d她的手。“何大娘,让乔少爷进去,说不定会更顺利些。”
“哪有这种……哎哎哎……你别闯进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