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望向一座年代久远的马厩。一扇门敞开,一只鹅飞出来,接着是一名身穿绿色和金色相间的制服、黄红色头发的小伙子。鹅叭叭叫着。扑向安全的宅第。
摇摇头,雷克继续打量宅第的后侧和院落。大厦前侧维修完善,但其余部份却颇受忽视。百叶帘斜挂在生锈的活页上。
一支象征邮政业务的号角挂在侧门上方。方纔他见到进入后院的人并非路人,他们是邮局的顾客。他原以为茱莉的职位是荣誉性质。难道她真的以此维生?
他对巴斯城邮政女局长的好奇逐渐加深。他循原路往回走。
带着雨雪的乌云在天上疾驰,狂风呼啸掠过圆石街道,宛若替即将来临的大雪清除道路。雷克再度面对宅第。
茱莉在这项恶意的婚约中并未轧上一角。
他竖起衣领阻挡狂风。她也没有撒谎。他不该操心她的感受,但他确实操心。而且就如同天上的乌云必会化为狂风骤雪,他知道自己必会帮助她。他很小就学会瞭如何应付羞辱。
耸耸肩,他掀起铜质门环敲敲门。
他还来不及数清装饰着宅邪正面共有几根柯林斯式巨柱,双扇大门已打开了一扇。应门的不是表情呆板的管家,而是一个身穿补钉制服,脸孔竟然十分眼熟的黑发年轻人。他一手拿着女士用的暖手筒和被风。
“是谁呀,墨林?”茱莉小姐说。她站在管家身后,漂亮的头低垂着,纤细的手正忙着脱手套。她没有戴假发或帆布帽。
看见她的发色和发型,雷克呆愕兀立。金澄的发丝里在辫状发冠内。金色的,他怎会以为她是红发?
“先生?”年轻的管家扬起眉。
雷克放下他的军人身段,拿出尘封已久的平民口气。扮上亲切的微笑,他说:“雷克爵爷来见茱莉小姐。”
她猛然抬起头,蓝宝石般的眸子里闪动着受创的情感和被践踏的自尊。他知道她很想给他吃闭门羹,但她仍一把扯下手套,掩饰住她的情绪。“请爵爷进来,墨林。”
雷克跨进大门,管家关上门,转向雷克。“欢迎光临韩森园,爵爷,”他像在背诗似地说。“请把您的外套交给我。”
他在哪见过这张脸?
门环又响。管家咕哝致歉,一面打开门。马嘉生抬脚要进门。就是这张脸。
管家轻呼一声,怀中的衣饰掉在地上。“你!”
嘉生的脸色变成寒霜。“你好,亲爱的老弟。我来索取你欠我的十英镑。”
墨林尽速恢复镇定,将一只保养得好的手放在嘉生胸口,把他往外推。“仆人走后门,就算像你这种只会拍马屁的人也该知道。”
嘉生站稳了脚,正要开口回答,墨林已砰地将他关在门外。
“你会付出代价的,自大的混帐!”门外传来模糊的怒斥。
墨林转身,表情庄重又满意地揩揩手,拾起衣饰。“汉柏室内生了炉火,小姐。你要喝杯白兰地吗?”
她细致的唇弧扭曲了一下。“谢谢你了。我自己来,墨林。”
“那我下去了。”他大步走上长廊,背脊直挺有如刚竖起的新桅杆。他经过时,廊壁上的蜡烛火苗几乎文风未动。
“墨林!”她喊。“伦敦邮件一到就通知我。”
管家步伐未停。“是的,小姐。”
“这两个人是绝配。”她微喘的嗓音使她灿烂的微笑更加醉人。她仰头大笑,让雷克瞥见她本性中极端坦率而令人心仪的一面。她有幽默感。也许他们可以勉强凑合。
从前晚他走进矿泉室开始就压在他心头的紧张压力,有如朝阳下的晨雾眨眼散尽。谁会想到,他暗忖,一对南辕北辙的威尔斯兄弟居然化解了一个火爆场面?“他俩一向如此敌视对方吗?”
“失礼。”她用手套掩面,轻声娇笑。“嘉生进门时你的表情好吃惊,我以为你知道他们这对兄弟的事。”她再度大笑,裸肩抖动,露在外面的胸弧美妙地颤抖着。
“我不知道。令尊并没有——没有人告诉我。”他依旧迷惑,却又十分开心,他发现自已居然也大笑起来。自从与茱莉的父亲见面以来,雷克头一次感到轻松。他伸出手。
安茱莉,全英格兰最富庶地区的邮政女局长,拥有雷克的灵魂的那位恶劣男子的继承人,将她的手放在他的手中。“休战?”她轻声问。
一股暖流在他心头扩散——暖意和希望的火花。“是呀,休战。”
“好。”她捏捏他的手。“马家兄弟之间的敌意已足够英伦三岛去消化了,我们的问题相形见绌。”
“也许吧,”他低声道,他的意识凝聚在她昂起的下巴,修长的颈项,和他突然偏好的欧薄荷香味上。“他们是双胞胎?”
“对。据墨林说,嘉生只比他大‘一点点’。墨林不肯跟嘉生说话。你明白我的意思……”
她领他穿过长廊,廊壁上方排列着一张张斜角镜。水晶吊灯投射出的一道道光束反射出千倍光彩,他从每个角度欣赏到他身边高挑女子的不同形像。她灿烂的发丝不仅是金色,而是从银色到蜂蜜色十几种深浅不一的色度。她穿着一件精工裁制但式样简单的紫蓝色丝绒洋装,那色泽将她的双眸烘托得美极了。她的自然美令雷克十分欣喜。以她的白晰配他的黝黑,他们将会是一对俊美的夫妻,他心想。
夫妻。这项婚约背后的可怕肇因掠过他的脑海。
“你答应的。”她口气温和地指责。
他无意间瞥见镜中的他俩。他戒备紧蹙的眉头与她不掩的自信呈鲜明对比。“答应什么?”
“答应我们会找出解决之道,”她小声说。“一个双方同意而且体面的脱身之法。笑一下,我们同心协力想出一个妙计。”
狂欢的影像跃入他脑海——与同心协力解决问题毫无干系的一些影像。
“雷克爵爷!”
他的领子绷紧,嘴发干。他清清喉咙。“令尊从没告诉过我,你的观察力如此敏锐。”
“家父几乎不认识我。”
他们走出长廊,进入汉柏室。“我不明白。”他说。
“安乔治对于当父亲从来不感兴趣。但,别管他。”她放开雷克的手,走到偌大的红木酒柜前。“你若喜欢,到壁炉前暖和一下。”
他喜欢的和她提供的根本风马牛不相及,他心想。虽然他并不需要炉火的温暖,雷克还是走到壁炉前。待会儿他再提安乔治的事。他听到身后传来裙衫悉挲声和水晶杯的叮当声,但他的目光却凝结在壁炉上方的一幅画。
要命!那张古怪的帆布油画正中央的女人正是茱莉。他还会遭遇多少意外?
以他充满奇想和温馨的笔触,名画家霍加斯捕捉到巴斯城邮政女局长的神髓。在十几名身穿传统黄绿相间邮务制服的少年簇拥下,茱莉以女性的耐心掌接着滑稽纷乱的场面。在一张长着翅膀的信件飞过头顶,长了腿的包里在脚下踉跄爬行的乱象中,茱莉优雅地站着,她的肌肤细腻似象牙,她的头发有如正午的太阳。
雷克哑然出神地看着一个又一个令人惊异的细部描绘。画的背景是一面格子壁柜,里面塞的信件长着老鼠耳朵、牛鼻和驴尾。他呵呵笑出声音。
“你喜欢它?”
她站在他旁边,两手各拿一只杯子,双颊泛着喜悦的红潮。
他微笑了。是因她而笑或因画而笑?他也弄不清楚。“非常喜欢。”他接过酒,然后与她碰杯。“敬巴斯城邮政局的局长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