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丽丝变色了,慌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对我注射药剂,捏造事实,说我要捐心,这不是妳吗?我甚至想得到,妳曾经潜入书楼刺杀我……因为曼儿的警告,因为妳掉在地上的手术刀,因为妳身上的香水味……」灵龙再度抬头看她,她退了几步。「妳心里只有自私的念头,一味的夺取,到头来,除了仇恨妳一无所有。」
朵丽丝的小三角脸整个扭曲起来,从喉咙里逼出难听的叫声,倒退走着,走着,突然旋身逃走……不知是因为事迹被揭发,或受灵龙一番话的刺激太大,她发了狂似的一路扯着头发嘶叫,冲出医院,冲入屋外的滂沱大雨中,很快就像雨中的一滴水,茫茫消失,不知所终。
灵龙觉得气力在离他而去,在他仍有意识时,他向曼儿诀别,他们剩下的时间不多了。虽然曼儿衰弱得已不能反应,但她一只手抓着他,泪水不停地从眼梢落下来。
「我懂,我懂,」灵龙把脸贴在她颊上,对她悄悄私语,「但是妳千万不害怕,不要为我担心,我会好好的,就和妳一样。」
他吻她泪湿的发鬓,把她的气息,她的触感深深烙进心灵,就算死后,他也不会忘却她。
「我并不是要离开妳,我要进入妳的生命,和妳一起活着,我的心会永远为妳跳动,永远陪伴妳。」
他忽然紧紧抱了曼儿一下。曼儿若死,他们便永无相守的机会,他捐心给她,却将因此活在她的生命里,这时候他反而感到一种决绝的快乐,几乎是兴奋和期待了。
他吻她的眉、她的唇、她的手、她每一根指尖,恋恋不舍,安慰她,向她承诺。董先生、董太太哭了,护士哭了,赫定用袖子掩面出去。
意识熄灭了,灵龙昏在曼儿身边,他的面容出现稀有的柔和线条,双眉舒展,唇际宛然带着笑。
葛医师冲上前摸灵龙的脉信。「事不宜迟,立刻动手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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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术室里充满浓浓的消毒药水味,开刀小组所有成员聚集一堂,锋利的刀械针器闪着冷光。
曼儿不能动弹,然而她看得到灵龙,深解他的心意,他的深情……她不要他死!他不能死,他必须好好活下来,和她一样!
让他走,解除麻醉的控制……让我走!
曼儿体内的那条灵魂像变色的天与海,奔腾澎湃,不可遏抑。不,不,不能再留在这里,曼儿因此而病危,而他们为了保她的命,以灵龙做牺牲……那灵魂奋然挣扎,必须出去,必须离开,救曼儿,救灵龙!
所有医疗仪器都打开了,点点闪光,鸣鸣响动,医师穿手术衣罩头罩脸,将灵龙团团围住,手上的刀光无比刺眼,灯下裸露着灵龙的胸膛,那刀,那刀朝他中心划下去……
不……
那灵魂狂啸,石破天惊地爆发力量--刀械霎时化成碎屑,银光四溅,整座手术室,整座医院,整个天地,顿然风起云动,天旋地转。那灵魂在撕裂、曲折、翻腾的痛苦里冲出曼儿的躯体,冲出人的有限生命的制约,冲出一时一地的限制,翻入朗朗的乾坤,回而宇宙时空的洪流里。
--曼儿觉得她整个人在剧烈的晃荡,好象有个巨人拈着她用力甩动,他们在可怕的风云里跌来撞去,曼儿满耳听到的都是尖叫哭喊……
飞机在往下掉!
他们要坠毁了,往喜马拉雅群山里飞旋而去。曼儿撞回座椅上,胸痛又发作了,喘不了气,喘不了气……
飞机旋转着、震动着、冲着,然后摇摇晃晃拉高起来,像个醉了三百年刚醒过的酒鬼,在那儿颠着、抖着,但是好歹渐渐地稳住了身势。
「行行好,别再叫了。」尼泊尔驾驶回头对她们吼,他自己也在急喘,下巴抖得八成一根烟都叨不住。「我可不想再来一场高空特技表演!」
曼儿慢慢溜下位置,在走道上摸索着,找到蓝蓝,她爬进曼儿怀里,吓得哭也哭不出来了,只是干噎气。曼儿自己哆嗦得不停,仍然拍着好友的背,极力安抚她,也像安抚自己。
「好了,蓝蓝,没有事,刚才……」曼儿大口吞了一下口水。「刚才只是气流不稳定,飞机稍微失控,现在没事了。」
蓝蓝这才哇地一声,大哭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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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怜的蓝蓝,经过那次九霄惊魂记,她现在连秋千荡高一点都支持不了!
一个多月后,曼儿在自家客厅与蓝蓝通过电话,搁下话筒,靠在蓝沙发上这么想。尼泊尔毕业之旅,就因为最后这场飞机意外,使得大家败兴而归,据说好些同学所受的惊吓,到现在还恢复不了。
就像她自己……
不,曼儿怔忡地摇头,她的心情和飞机事故不太相关,那是一种没有名目,无端端的忧郁,一颗心幽幽的、柔柔的牵痛,却不知为什么。
为什么想掉泪?为什么想呼唤?在空虚中彷徨,哀愁而无法自抑?尤其一个人独自坐在夜里,隔着窗看见廊外的冬青树,在月色下只是绰约的影子,却总是挑起一种强烈而伤心的思念,彷佛她在思念一个人,想着他,惦着他,如此着急,然而不知他在哪里?
曼儿的心绞动着,她慢慢俯下身,把脸放在大理石几面上,几面冰凉的,像绝望的心思。她的眼泪流了一脸。
夜夜都是如此。从尼泊尔回到上海之后,她像变了一个人,蓝蓝是这么对她说的,连远在美国的爸妈也似乎感到疑惑,他们在赶办手续,要尽快把她接过去。
曼儿自己也不能够了解--她并没有任何忧郁的理由,但是她也无法感到快乐,她的心没法子收拾整齐。多少次了,夜里醒来,发现自己在睡梦中把枕头都哭湿了,总是作同样一个梦,梦里同样有一个人……
波浪般的头发落在眉上,遮去一只眼睛,用另一只眼睛凝睇着她,眼底有一抹温柔的微蓝,他在等待等她,向她期盼地伸出手……
灵龙!
曼儿叫着这个名字惊醒过来,把被子拥在胸口像拥住心爱的人,不住地悠悠颤悸。窗上的月光像一缕呼唤,她抬起泪脸望出去,又是冬青树轻曳的影子,然而不是她家的那一株,是隔着墙与树篱的另一株,伫立在邻家幽深的庭园里。
邻家幽深的庭园……一股牵动,一股感应太强烈了,涌上她心头,在她全身抽搐,她痛苦似地在床上辗转反侧。
灵龙!她突然不由自主地大叫,整个身子滚烫起来,眼前彷佛出现熊熊的火焰,火焰里是一座书楼,有一条影子在那里头……
曼儿仓皇从床上跳起来,没命的往楼下跑,跑出后门,跑过院子,整个脑海全是飞掠回来的记忆,一幕幕,一场场,电光闪烁,清晰迅疾……她全记起来了,一切一切,灵龙、喇嘛、换心手术,然后,然后……
一股热焰扑向曼儿,她猛抬头,树篱另一端,邻家的书楼在燃烧,千百条飞窜的火舌宛如向夜空狂笑。曼儿吓得魂飞魄散,口里、心里、脑子里都在竭力呼喊……
灵龙,灵龙!快逃命,快离开书楼!
她钻过树篱洞,又跌又冲地朝书楼跑去,然而来不及了,她听到轰然一响,整座书楼在火海里倾圮下来,成了一堆愤怒枯红的尸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