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我做什么?我又不是俄国面包店的奶油泡芙。」灵龙咕哝着。她没有多少和小孩打交道的经验,印象中,小孩是近似于毛虫之类的东西,让人避之唯恐不及。小孩和她最相像的一点就是--他们都是可厌的。
灵龙把一条花草斑烂,印有无数白雪公主的大披肩,盖在身上,闭目养神。
十秒钟之后,那条毛虫蠕蠕靠近,一只手伸到灵龙身上。她霍然睁开眼睛,见那孩子正以无限爱慕的神情,小心触摸她的披肩一角--那里有个白雪公主的小人样。
灵龙一跃而起,把那孩子吓得倒坐下去。
「妳喜欢白雪公主是吗?」灵龙质问,显得有点受不了烦。「喏,拿去……别再跟着我了。」
她把披肩往那瞠着眼的小女孩怀里一塞,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她又回过头,丢下一句教训:
「告诉妳吧!做公主的都没什么好下场……王妃也一样!」
突然间,她觉得双眼好刺痛,逼出了泪意。一定是那该死的牦牛烟--虽然它们朝反方向飘去,但灵龙怪罪它们。
她开始拔足跑了起来,要离开一切让她流泪的东西。高原上刚气稀薄,风又野大,她踩死许多艳丽的罂粟花和桃金娘,跑得让自己喘不过气,脑子也成了一片空白。
灵龙独自在大草原游荡,离营地远了,天色也渐渐昏冥。她好奇随一只落单的小羊走到一处岩堆,牠啃着一些奇怪的东西,黑的、蓝的,像是衣服的碎片,甚至从石缝拖出一团毛茸茸的黑物。
灵龙瞄着那玩意儿,抚着小羊头,喃喃道:「你到底有吃些什么呀?」心中隐隐有种寒栗感。
从风声里扬起一阵扑翅的声响,灵龙缓缓直起身子,四周有种神秘的空寂感,凄美而不祥。她踩上岩堆一看,猛然就骇住了--
前方一片乱石,一群硕大乌黄的秃鹰,踩在零零落落的尸骨堆上,石隙里插有五彩的经幡,风吹得啪啪响,一股阴气直钻进灵龙的骨子里,她不必琢磨也知道,这是一处天葬场,秃鹰正在啄食死尸。依藏人的说法,死者尸骨要被吃得一点不剩,才能升天。
一阵暴风卷起,把刚才小羊咬的那团黑物扫到灵龙脚上,她现在晓得那是什么了,那是死人的头发。整个旷野风声呼呼,一片阴怖,灵龙吓坏了,慌忙冲下石堆,把小羊往怀里一揣,回头就往营地狂奔。
也不知跑了多少,才跑回营地。同伴们诧异地看她,过来关切,然而荧荧灯光下,只看到她一张惨白的脸,她又喘又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她想要,她必须,找一个人依靠,找一个人安慰她--不是刘子齐,不是田冈,不知道她要的是谁。
灵龙跌撞走着,惊慌而凄怆,自己安抚不了自己,别人也无法安抚她。小羊被她一双手箍得咩咩叫,她把羊放了,一头钻进彩色帐篷,头还没蒙住就泪如雨下。
她彻底了解到自己的软弱和无助,她有的只是空落落的生命壳子,这里面连应付最起码那一点惊慌,一点点悲伤的能力都没有,她是需要别人的……这使得她更加绝望,因为她不知她能够去需要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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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越过众多令人惊慑的崇山峻岭,四千、五千公尺的高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少同伴都出现高山症,所幸灵龙的健康情形没有再起异样。
在仲巴一带拔营的那一早,田冈向众人发表演说,虔诚感谢老天爷庇佑,大家团结,行程得以如此顺利……
演说尚未结束,联络官却气急败坏地来报告:连日的豪雨,把仲巴以下的道路整个冲毁,再也无法通行。
三秒钟之内,田冈对老天爷的态度,起了一百八十度的变化,他的感谢辞变成一串听不太清楚的咀咒,含在嘴里滚来滚去。
灵龙这时候对田冈很同情,她抱着胳膊靠在吉普车上,冷眼望着冰蓝的天空--对老天爷这个对象事实上不必太过当真,依她的人生经验,衪害你的时候比帮你的时候居多。
洪水断路,在藏人司机建议下,他们改走一条险峻的快捷方式,却在大雾迷了三天路,雾散后,众人大惊失色。
他们停在一处裸露的石滩,四周森森然怪石嶙峋,而石滩上遍地都是骷髅,人头骨张着黑洞洞的眼睛嘴巴,彷佛在对活人笑着。天下起似雾非雾的毛毛雨,使这片骨骸石滩更显得阴惨惨的……灵龙裹紧她的雪衣,感觉这地方比大草原的天葬场,更加恐怖十分。
藏人有的呼嚷,有的朝天跪拜,都说闯了禁地--传说中喜马拉雅山麓,云山仙乡之处,有个千年神秘佛国,戒律甚严,百姓犯了死罪,必得到这孔雀河滩来自我了结,现下他们所见,一定就是千百来此自尽的罪人的骨骸!
这佛国原来和西藏同文同种,然而避入深山,就不再与俗人往来。而掌政的法王更是当成最为神通广大的活佛喇嘛,转世九代,寿数已有六百多岁,每一次转生,都是灵异万状--如第一代活佛降生在园圃,园中顿生十万朵花,菩提萌发十万片叶,石上出现十万尊佛,而天降十万颗奇硕无比的珍珠玉石,人们以这十万颗珠宝镶造大佛,供于宫寺,故寺名为十万珠寺,国名为十万珠国……
藏人越说越是奇诞,根本是一些子虚乌有的神话,田冈忍不住揶揄:
「就可惜没降下十万个美女,成立一个十万美女国--准教全天下男人销魂!」
顷刻间天下厉雨,简直像在惩罚田冈出言不逊似的,厉雨转眼化做飞雪,无数石子凌空打下来,打得众人都怪叫起来,原来雨雪里还夹着一颗颗大大小小的冰雹!
大家纷纷逃上车,藏人抵死不在孔雀石滩逗留,硬是跑了一、二哩路,仍旧不敌风雪停了下来。
苦熬了一夜,翌日灵龙在车里,看见天空雪霁云开,还当昨晚的狂雨暴雪只是一场梦。下了车,一身筋骨还酸疼得直不起来,却见田冈在那里暴跳,脸都化成铁青了。
几部车被昨晚的大雹打得遍体鳞伤,恐怕要花点功夫修复,然而真正的纰漏的是:三名司机不知趁什么时候偷偷开溜,把几大车的装备和器材一并都带走了。
田冈不想藏人是畏惧这孔雀石滩不祥之地而逃,一意认定他们根本打定了不轨的主意,把队伍引入荒山,编派出神秘古国的鬼话来唬人,时机一到,偷了车就跑了。
灵龙很清楚她帮不上忙,戴了黑绒帽,独自走入一片奇形怪状的石林里去,怪的是,外头天气晴朗,这片石林却仍然云雾迷离的,灵龙没注意步伐,一脚踩向一个古井般幽深的水潭--
有人从背后拉了她一把,她摔在那人的胸膛上,惊魂未定,隐隐只觉得那人的胸怀异常地温暖结实。
她徐徐转过身来,只当是某一个队友,一看却吃了一惊--扶住她的是个少年喇嘛,约是十七、八岁的模样,穿一身褴褛的栗红僧袍,满脸的狼籍,看不清楚他的五官,只有一对黑漆漆、清炯炯的眸子,令人望而心慑。
她不知道她为什么动不了,瘫痪在这少年喇嘛的臂弯里,怔忡看着他的双眸,感到胆寒而迷惘。他跟她差不多高,两人的面孔对得极近,冷冽的空气里,两人呼出来的鼻息,化成淡白的烟,袅袅交缠,上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