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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 页

 

  他得忍下他,可是香芸……

  香芸在宫廷那白石砌成的浴池,冉冉而起像朵出水芙蓉,她的美让他无法忍受。香芸很久没有见到丈夫了,来不及反应,默真便一箭步抢过来,粗暴地抓起她--他对自己愤恨与不满,但是他向别人发泄。

  灵龙正在母亲的寝宫玩,女侍预备她的消夜去了,今晚她要吃烂熟的鸡粥,且不要忘了,浇上一点虾酱。前一刻,生命还是美好的,然后她惊骇地看见母亲被拖进来,推到红色的床塌,地板上全是从她白溜溜的身子淌下的水渍。

  「不要,默真,不要这样……」

  那男人打了她一个耳光,赭红着脸咬牙道:

  「妳耐不住寂寞了,是吗?妳需要男人,需要男人把妳当成妓女,像这样--」

  他落石一样蛮横压到她身上。灵龙冲过去,抱住那恶棍的脚,龇开牙齿啃咬他。她用她五岁的、所有的力气救她母亲。可是那只脚狠狠一踹,把她踹丢在地板上,她碰着了脑勺,迷迷糊糊晕过去……

  灵龙醒来时,是在母亲的怀里,母亲把她围在胸前的一件蜡染小花布兜都哭湿了。她拚命向女儿道歉,好象做错事的是她自己。

  「他不是故意的,他真的不是故意的,」她抽噎得气都喘不过来,还是坚决要解释。「他爱妳,宝宝……他爱妳,也爱妈妈。」

  这就是了,灵龙头一次领略到的爱--他爱妳,他向妳施暴。

  日后三番两次她都见识到这样的爱,惊心动魄的场面。马来王宫里,男人的威势,女人的萎弱……灵龙所受的爱的教育,刀一样的一条一条划在她心上。

  她母亲口口声声嘴里说的爱,她依赖得那么深,以至于纵然受它践踏,没有它她也很难活下去。

  香芸不敢再妄想交朋友,马哈里仍留在宫中,但是重重的建筑把他们隔开来。浓艳得化不开的热带阳光,日日依然穿过花阑干,然而王妃的寝宫里,永远像是结了薄霜的,那种清寒的早晨。美丽如花的王妃脸上,也近于呆痴了。

  这一切,灵龙还来不及了解,就产生仇恨。她小小的生命,充满高度的紧张和焦虑感,为了保护母亲和她自己,她总是在严阵以待,她和那个名叫做「父亲」,却非常暴怒的黝黑男人展开许多斗争,一看见他,就对他狺狺而吼,如果他靠近她母亲,她立刻扑过去,凶悍得像只小黄蜂。

  默真受不了在这小女孩身上再受挫败,他命人捆绑她。灵龙放开嗓子尖叫,整座留有麻六甲王朝古调的殿宇,平空都震栗起来。

  他们把她惊天动地的小嘴巴用布团塞住,他们把她和她母亲隔离,最后,他们把她送走,禁锢在皇城郊外的小宫室。

  灵龙攻击侍卫,把木雕娃娃掷向窗外,踢翻保母为她准备的洗澡水;她奋斗,反抗,筋疲力尽……困着时候,污秽的脸上都是泪水。

  她三年没见到母亲,没办法跟她说一句话,通一个消息--这是她父亲对她的惩罚。她在一种自己并不了解的动荡、恐慌、孤独和怨恨的情绪下,渐渐长大,她变成一个她自己并不了解的暴躁、任性、冷硬和痛苦的小女孩。

  外面的世界如何在变化,她同样不了解……

  不管默真过的是怎样声色犬马的日子,那也仅限于个人生活,但是渐渐的,他有了更大的扩展。他的情妇有个兄弟,是当今得势的郭纳王公的亲信,在情妇的怂恿,加上兄弟的穿引下,把默真推进了郭纳王公的圈子。

  「有这样的靠山最实在,」情妇进言道,「只要功夫下足了,还怕不给你保举一个位子?一旦权力握上了手,何至于再有这种缩头缩尾的日子!」

  一番话说得默真血热心动,果然即日起力争上游,在情妇兄弟指点下,全力巴结郭纳王公,很有一点成绩,不久就搞到了一个副主席的座位。默真尝到甜头,从此越发用心,专事钻营。

  郭纳王公除关照默真的前程,也频频提到香芸王妃。

  「王妃风采过人,如果有那个机会接到夏宫来作客,做主人的就太荣幸了。」郭纳王公捻着丰肥的唇上的一茎鬓毛,迷迷地笑道。

  默真是装胡涂也好,是权欲熏心、昏瞶到家也好,马哈里可很清楚郭纳心里在打什么主意,他暗暗发誓:不能让默真把香芸送进狼口,有第一个郭纳,就会有第二个郭纳,这可怜善良的女人不该落得那样的下场!

  灵龙九岁,在一个滂沱大雨的夜里,保母紧急地把她叫醒,匆忙中,只能为她系上一条头巾。

  「别出声,快走……妳母亲在等妳。」

  保母让自己在外厅昏厥,引来警卫,她的女儿则领着灵龙,跑过侧门,把她推上马哈里秘密派来的一部车里。

  那部车连夜把灵龙载到一座阒黑的私人机场,她只见到马哈里,不见母亲的影子。她质问:「妈妈在哪里?」

  马哈里慢慢把她转向机棚,一个身着鼠灰长衣、头披黑丝巾的女人瑟缩站在那儿。

  灵龙简直没有办法认出自己的母亲--她成了一个身心极度孱弱的女人,处处有受折磨的痕迹,她瘦削得只剩下一张苍白的脸,轮廓还是在的,就因为她依然还美,让人更感到那无法承受的悲哀。

  她母亲泪涟涟把她抱住,她只能木然站着,好象突然间变得很老……比她母亲还要老。

  后来她才知道,她的感情反应从那时候起,就已经麻木了。

  马哈里冒了极大的危险,偷偷把她们母女送回中国。香芸起初还不愿走,近乎强迫的被上飞机,母女俩对马哈里仓卒的解释,始终只是一知半解。

  母女俩返回上海故宅,不久,即传来岛国内讧的传闻,默真王子又卷入政争之中,最后连马哈里都失去联系,她们从此与马来完全断了线。但香芸的灵魂已是支离破碎,有一大部分留在情爱缥缈的世界里,没有跟着回来。

  精神完整的时候,她回忆她一生唯一一次的爱情,种种的甜蜜和陶醉。也有时候,激动耗弱的流泪,但是她坚持说:

  「他是爱我的,他一直都是爱我的!」

  薛灵龙没有办法唤醒她的母亲。她死在三年之后。而灵龙对于爱情,铸下永远厌懀仇恨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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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直下着雨,不知是夜里的雨,还是梦里的雨。

  黑暗里猝然而响的电话铃声,听来特别的凌厉,使得转侧难眠的人更觉得惊魂。

  灵龙抓起话筒,「喂」了一声,听出来有点喘,有点哑。

  那一头似乎还更急。「灵龙?」刘子齐压着嗓子喊道,彷佛怕惊着她,却又按捺不住。「灵龙……马修死了。」

  这一头握住话筒的手像冰爪,指掌一节一节的冻上来,僵化之后,变得没有一点感觉。

  「灵龙?妳在听吗?」刘子齐半天等不到响应,问道,「妳没事吧?」

  那边微小的应了声「嗯……」,人像在遥远的地方。

  玻璃窗外依然黑沉沉的,天一味黑着,彷佛世界和它毫不相干。

  「刘子齐,」她从远方回来了,用一种心平气和的口吻说话,「明天你替我和田冈约个时间喝咖啡……我要和他谈谈到西藏的事。」

  说完,她轻轻把电话挂断。

  夜太深,从天到地一片难以释怀的死寂,把人压着了,逃不出去。没有救的痛苦会紧紧把人跟住,永远没有解脱的时候,永远没有,永远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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