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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许是我多心,他声音都变掉,虽然仍是我父亲,但象科幻小说中那种被外星人占据躯体的地球人,由另一个神经系统控制思想及行动。

  「要我搬出去?」我问。

  他声音中没太多歉意。「志鹃,你已经廿五岁。」

  说得是,不少女同事在十八九岁就出来自己一个人住。

  「在经济上我会帮忙你。」他加一句。

  我点点头。

  「你母亲下个月动身。」

  我终于问:「她是个怎么样的女子?」

  「她?啊,她。是,她同你一样,有份职业、今年三十八岁,但看上去还年轻,过去的婚姻不如意,吃过很大的苦,所以我要好好的补偿她。」

  父亲的声音充满温情与憧憬。

  他简直是个大情人,为一个已步入中年的女人牺牲那么多,我自然不能原谅他,但自客观的眼光看来,他又是个伟大的男人,居然对三十多岁的女人许下诺言,并真为她实现。

  真了不起。那女人好福气,这年头连青春少女打着锣都找不到这样的男人。这位女上想必然有过人之魅力,也许他们两人真的看对了眼,发生火花,燃烧起来。

  「志鹃,你不是喜欢弟妹吗,将来你可以来探望我们。」

  我还有什么话可说,说什么都是多余的,连母亲都不欲多说,更何况是我。

  旁人如何插嘴。

  父亲说下去,「志鹃,此刻你最好是嫁人。张元震不是回来了吗?快快拉拢天窗。」

  是的,但是他肯不肯娶我?

  我说:「我不想匆匆忙忙作决定,我会找一间小公寓搬出去。」

  他迟疑一下,「要在五个星期内办妥。」

  这么急?我叹口,「好。」我说。

  父亲松口气。

  我忍不住加一句:「很庆幸你妻女这样文明,没给你招惹任何麻烦吧?」

  「是是是。」他掏出手绢抹汗。

  我离开他的书房。

  元震知道我要搬家,很诧异,我轻描淡写带过,不想给他增加压力。

  这次搬家,徐培南出了很大的力。

  他赤着足帮我打理一切。

  他还说,「志鹃,你可以住我家,我把套房让出来给你。你如果不喜欢我,待我搬走。」

  怎么可能长期住别人的家。

  我在小地方安顿下来,接着送走母亲。

  元震来看我,惊说:「我真不明白你怎么会搬到这种地方来。」

  原来他是这么势利的一个人,时穷节乃见。

  「有什么不好?」

  「这种地段。」

  我抢白他,「会不会因此不能结识高贵的男士?」

  一向不敢得罪他的我,也说这样的重话。

  他惭愧。「志鹃,我有心事,不知自己说些什么。」

  他有心事,我早已看出来,不过他不说,我亦不问。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十二分尴尬。

  我们在一起不再开心,事情已经摆得很明显,人家都有心事,不肯坦白说出来。照说这么多年的深交,不应见外,但是我欲迎而他欲拒,再明显没有。

  懊恼了只一会儿,我便释然。我不是个激辣辣的人,什么都要黑白分明,有很多事,暧昧地暗示一下,我便立刻闻弦歌而知雅意。

  这种性情遗传自我母亲,我们决没有本事死缠烂打,咬死对方不放,哭诉、解释、呼怨,数自己的损失及牺牲,对方的得益与卑鄙。

  基于一种骄傲,我们选择匆匆离开是非地,不要紧,贤的是你,错的是我好了,谁还关心水落不落,石出不出。再拖下去越发臭跟丑,况且那种精力……我与母亲都怕累。

  是故父亲一提出条件,母亲立刻接纳,或者至死她怀着伤痕,但正如她上飞机时对我说:「我不能痴心妄想有什么是一生一世的事,三十年的婚姻已经难能可贵。」她想得穿。

  元震强笑着说:「志鹃,你在想什么?遥远不可捉摸。」

  我不响。

  我把母亲的衣物全搬过来,要替她整理,什么该寄,什么该丢。下班便做这种杂务,也很疲倦。

  我说:「元震,我改天再见你。」

  「志鹃,」他忽然握住我的手,「我忘不了你。」

  我有点意外。

  他有那么大的矛盾,心情那么恍惚,我暗暗好笑。怕不是异国有女孩在等他回去,在新爱旧欢之间,他不能作出选择。

  我最怕争。谁要认为他最美/最狠/聪明/能干/威风……我马上俯首称臣 是是是,对对对,争个鬼,人也一样,张元震找也不会争。

  虽然想得那么豁达,心还是抽住似的痛。

  我把元震送出门去,冲一杯热可可吃。

  近日寒流驾临,我来不及买油压暖炉。公寓冻得似只冰箱。到周末使翻出老母的棉袍子穿上,脚上套羊毛袜,要到楼下买杂物便穿球鞋。自千金小姐贬为印支难民,能屈能伸,小朱送请帖上来的时候看见,大吃一惊。

  「你你你--」

  我把双手拢在袖中,「我怎么?」明知故问。

  「你怎么变成这样子了?」他惋惜的问。

  我微笑,他在庆幸没有追到我吧。

  我打开喜帖,「教会仪式?」

  「旅行结婚。」

  「恭喜。」

  「我希望你来。

  他们都希望前任女友去看着他们结婚。我知道有个新郎整夜打电话催前任女友去喝喜酒,他忙着注意她有没有到,忘记体贴新娘。

  我放下帖子。去呢,显得无聊,不去,又仿佛妒忌,最好是偕男友同去。做人像打仗,处处讲策略。

  「一定来。」

  小朱临走,又看看我。

  我摸摸面孔,耸耸肩。

  我对公司里的林小姐说:「现在下班还得买牛奶面包水果杂物回家,真麻烦。」

  林小姐瞪着我:「做人就是这么琐碎,你早就被宠坏,服侍自己有什么不该,还发牢骚,多少女孩子十几岁便养家,你同人比已经珍如拱壁。」

  我陪笑说:「我没有说不好呀,况且现在可以请男朋友回家过夜。」

  林小姐笑。

  她也有三十多了吧。我情愿跟我父亲的是她,我同林小姐有感情,别人得益不如她得益。

  当下她问我:「怔怔的想什么?」

  我只笑。

  「不要为这件事难过,一个人的世界是要凭双手闯的。」

  父母分手后我整个人颓下来。以前四四正正,晶光四射,现在只是个面黄黄的老少女。

  不如为什么,也许是一向倚赖的支持突然塌下,彷徨无措。

  我说:「过些日子我会得好的。」

  「我相信你。」

  现在我的薪水得用来养活我自己,这是破天荒第一次,再也不能豪爽地倾我所能去买一副耳环或是一件斗蓬。

  徐伯母最令我感动,她叫我配了门匙给她,每星期五下午,她总是差女佣替我送小菜来,都是可以放置很久的如酱油鸡及笋烤肉等,我还真靠这些菜式维生,煮一小锅饭,开一个罐头汤便是一餐,相当丰富。

  环境变了,作风也大异,适者生存,一切生活细节都从简,但凡三道花边的衣服统统放弃,专门挑免浆熨的料子,因为不再有司机送上班,也不再穿宽袍大袖,阻碍我挤地铁的衣服。

  我甚至剪短头发,便于打理。

  父亲几次三番邀请我回家吃饭,我不肯。

  听说屋子全都装修过,徐伯母说:连女佣也换过。

  我听了也无话可说。

  徐伯母环顾我新环境,赞曰:「真清爽。」

  「一切从简,比不得以前。」

  「志鹃,不是我说你,你现在更好,以前太疙瘩。」

  「是吗,你喜欢现在的我?」

  「志鹃,徐家姆妈一直喜欢你。」

  「徐培南呢,他现在同什么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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