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住的那个地方,我倒记得。”我抬起头来说。
  “以前我也真的太自私,小曼,一直把你占为己有。”
  “祖母,你也到底养了我那么久。”我开解她。
  “以前的错事太多了,小曼。实在我也没安着好心,要把你当孙女儿看待,我只
  不过领养个小孩,将来陪陪我,替我做点事情,如此而已。”
  “结果变了你陪我。祖母,是不是?”我也笑了。
  “可不是,这原是你长得可爱的缘故,不必感谢我。”
  “奇怪的是,我心里没有他们,只有事实在提醒我。”
  “算了,小曼,以前的事不要去想它了。”祖母说。
  我们两个人,买了一点水果,出发到美丽街。
  那个地方,自我上次来过之后,一点改变也没有。
  我便是觉得不舒服,这条街上的人,仿佛已习惯了一切。
  我们上了二楼,门照样开着,我们探头进去。
  “找谁?”一个中年妇人问。
  “姓许的。”
  “姓许的早搬了。”
  “搬了?”我问:“不会吧?他们在这裹住了很久。”
  “不相信你自己看去,中间那个房间。”那女人显然一脸的不耐烦。
  我看了祖母一眼,我们挤到中间房去一看,果然没有他们。
  新住的一家有两个年纪极大的女人,坐在那里做纸花。
  “姓许的呢?”我紧张起来“搬到那里去了?”
  先头那个女人又来了,“告诉你已经搬了,怎么不相信?”
  “多久了?”祖母问。
  “好几个礼拜啦。”
  “不会是欠了房租付不起?”祖母又仔细的问。
  “欠房租?那倒不会,欠租也不会搬得出去。”
  “有没有留下新地址?”祖母问:“一定有吧?”
  “没有。你们是谁?”那个人问我:“是他们什么人?”
  “朋友。”祖母说。
  “奇怪啊。他们住这里这么久,从来没有人来过,忽然一搬走,你们就来了。”
  我看着祖母,“怎么办?”
  “他们搬走了,不会是避我们吧?”祖母反问。
  我心里有数,是的,他们一定是避我。
  为了要使我与祖母在一起安居乐业,他们就要避开了我们。
  我站在当地,动弹不得。
  他们还是为我好的,但是搬到哪儿去了呢?
  我、心头一阵酸,眼泪险险掉了下来,勉强忍住了。
  “小曼,我们回去吧。”祖母终于说,技着我走了。
  这么大的地方,我不晓得他们搬到什么地方去了。
  至少,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再也没见到过他们。
  每天放学,我都希望看到父亲那张瘦削的脸,父亲。
  名字是陌生,但是那张脸却很熟悉,每天我都在等。
  但是从此我就没再见到过。
  祖母还是与我过着平常一样的生活。
  他们到底又用了祖母不少钱,也抵得过了,我想。
  不这样子想又有什么办法呢?
  我并没有告诉任何人,祖母不是我的亲生祖母。
  即使将来结了婚,我还是会保持这一个秘密的。
  任何人对我的祖母不好,也就是对我不好,没有分别。
  只要我在生一天,我就该对她好,我们相依为命。
  我就差一年便毕业了。
  我希望在以后的日子里,可以对祖母好一点,补偿一下她过去的损失。
  祖母呢,还是对我一样好,连半丝也没有变过。
  我们相处得很好,至于我父母,我想他们的重要性,应该排在祖母之后。
  我爱祖母,不管她是什么人。
  邂逅
  我有一个朋友,喜欢晚上喝咖啡,也不一定是喝咖啡,他就是喜欢在那些地方兜来儿兜去,各人的兴致不同,他就是喜欢这样。
  这人,小丁,是我的同学,毕了业也便出来跟父兄学做生意。我呢,念了三年大学,没考上毕业试,索性退学了,现在职业是──说出来很难相信──写稿。
  今天小丁在晚饭时间打电话给我,让我出来,我推说没空,但是喝茶可以,我还有几千字得赶一赶。
  结果越想赶,越赶不出来,出来的时候,才写了一半。
  做这种事就是这样。看来轻松,做起来还真不容易。
  我到了咖啡店,看见小丁坐得端端正正的。
  我进去,向他笑了笑,坐下来。
  他看着我,一言不发。
  我发觉小丁实在不应该在晚上到处兜了,他的脸色极其苍白,有种营养不良的感觉。
  他最多只有比我大一岁,大家都是年轻人,实在不应该憔悴得这样子。
  我向侍者叫了一杯茶,看着他。
  他还是不出声,像那种传统文艺小说里的男主角。
  我心里暗暗好笑。
  这是一间他常来的咖啡店,这时候人不怎么多,很清静,除了杯子碟子相撞的轻脆声之外,没有什么其它的声音了。我们两个人都没出声。
  我要看看是谁先忍不住开口。
  这家伙,把我百忙中叫出来,这样瞪着眼朝我看,空空洞洞的,神经病。
  终于他说:“伟,你来啦。”
  “废话。”
  我坐在他面前,当然是来了,否则怎么办?
  “什么事,你?”我问。
  他的手指了一指,“看见那个女孩子没有?”
  我并没有转过头去,“什么女孩子?”
  “你看呀。”
  “不看,”我告诉他,“无端端的乱看人,疯了?”
  “可是你非看不可。”小丁说。
  我只好微微侧身一看,见到近窗口处坐着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打扮很浓,脸一大半被长发遮着,看不清楚。她低看头,拿着杯子在喝茶,手指尖长长的,搽着银红色。
  这样的女人,我绝对不感兴趣,这样的女人,在这一区,一个晚上可见到几百个,站在街角,稍微有一点耐心便可以了。有什么好看的?
  “看到了。”我回过头来说。
  “怎么样?”
  “叫我来,就是为了看这个女人?”我反问。
  “是的。”
  我冷笑,“你真疯了,下次叫我出来,场天救命都不会答应你。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那么空?”
  “你看仔细了没有?”他不理会我,“她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每个晚上,都在这裹喝茶,都在固定的位子上,满意吗?”
  “庸俗不堪,现在真的不流行这种方式了,一九一八。年还可以显得别致。”
  小丁笑,“你真刻薄。”
  “为什么不过去问问她呢?可能写小说有题材。”
  “我不高兴写社会小说,也没有兴趣与陌生女人说话,你一向有这种胆识,应该你去。”
  小丁问:“你支持我吗?”
  “不支持,假如你要去,人家叫起救命来,我会装作不认得你。”
  “算朋友吗?你!”
  “不算也没关系。”我耸耸肩。
  “她抬起头来了,你可以再看她一眼。小丁说。
  “我劝你早点睡觉,多点休息,”我怜悯地说:“当心一点身体,对你有好处。”
  “知道了。”他用一只手支撑着下巴,无精打彩的说。
  我站起来,“我要走了。”
  “走到那里去?”他问。
  “回家。你替我付帐吧。”我告诉他说。
  他摇摇头,“没想到你是那样的一个人。”
  我笑了,老实说我也没想到他会是那样的人。
  一个人跑到咖啡店来坐着,作其欣赏陌生女人状,想起来都皮肤起疙瘩,没有比这更可怕的事了。
  我开了车回家,看着剩下的一叠稿纸,不由得叹口气。不是小丁这个断命电话,我早就写好。算了,明天再写好了。
  我合上稿纸,跑到浴室,放了一缸满满的热水。
  我脱衣服的时候想,小丁平时的眼光也不错,我见过他几个女人,都长得蛮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