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出声。
“摊牌之后只有两个可能。(一)她重归你的怀抱,(二)与你决裂。既然你都觉得她不再爱你,你认为(一)的成数高还是(二)的成数高?”
卖相这么好的男人这么蠢,蒙古汉,真可惜。
他说:“看到证据,我就心死。”
我看阿毋一眼,心想:你这个朋友,食古不化。
阿毋说:“我们替你调查好了。”
我索性加赠他一句,“天涯何处无芳草。”越是说滥了的话越是有它的道理。
他愁眉百结中透出一丝笑,“小郭,你没有恋爱过吧。”
我既向往又懊恼更带些不甘,“是,还没有。”
他站起来,“这件事就拜托小郭侦探社了。”
阿毋送他出去,一边说着“我办事你放心”之类的话。
我与阿戚打个呵欠。
阿毋回来说:“总比没有事做打瞌睡好。”
我问:“你这朋友,干哪一行?”
“本市每出产一百件衬衫,有七十一件是他家的制品。”
我失声:“沈氏制衣厂!”
“可不是。”
“你明白什么?”
“他是该不死心,是该查个水落石出。”阿威说:“还有什么人的条件好似他?他还会败在什么人手中?真是要人有人,要钱有钱,飞机大炮,什么都有。”
我笑,“看你财迷心窍的样子,你有妹子嫁不去还是怎么的?”
“我有妹子,”阿毋说:“我就不甘后人了。”
“阿毋,有些女人是不计较洋房汽车的。”我说。
“真的呀,”他夸张的说:“那为什么咱们三个人至今还是王老五?”
“别对人性太失望,也许柯倩就是这么一个角色。”
“对,不食人间烟火的天涯歌女,时光隧道转到张恨水的沈凤喜时代……”
我弹着照片。
柯倩是摩登女,彻底的时髦,作风洒脱,我在报上看过太多有关她的新闻。
这样的一个时代女性对于物质的看法自然不会太保守,她大概不会认为金钱是万恶的。
我想一想问:“她的经济情况如何?”
“好得不得了。一万七千人坐的体育馆,连满七场,创演唱会热浪。最近又有电影公司邀她拍片,经理人正在替她接触。”
“有什么绯闻?”
“有过三四宗,不足重视,也许只是宣传。”
“与老沈走了多久?”
“三年了,他们本来已准备同居,老沈特地盖了房子在西沙角,哗,这才是真正的别墅……”
我笑问:“比起喧斯堡如何,有过之无不及?”
“你别故意抬杠好不好?”阿毋几乎要扑过来打我。
阿戚说:“喂,别吊瘾,讲下去。”
“可是她一直没有搬进去,最近并且与老沈疏远。”
我说:“也许她想与老沈正式结婚,这叫做欲擒放纵。”
“不,”阿毋摇头,“他们两人都非常开放,根本不想结婚,早已经说好了的。”
“一切推理无效,”我摊摊手,“出去调查吧。”
艾莲在那里处理信件。
我问她:“你有没有意见?”
她摇摇头。
“她难道还会找到比老沈更好的人?”我问。
艾莲侧头想半日,再摇头。
阿毋早已取出相机出去开工。
我喃喃说:“也许中东某油王王子追她。”
阿戚说:“那还不如沈以藩,大家黄口黄面。”
我笑,“连我都有兴趣知道,柯倩的新爱是否三头六臂。”
“今夜可以知道。”阿戚说。
“别把事情看得太简单,”我说:“人家沈公子为此困惑良久,可见内中自有其复杂之处。”
“等阿毋回来吃饭?”
“不用了,收工,艾莲。”
回到家中,吃罢晚餐,我看电视。
在上演教父传奇。
米高卡里翁尼的妻问他是否作奸犯科,杀人如麻:“……是真的吗?”
他说:“外头的事,你不必问。”
他妻子以母牛般可怜的眼光看住他。
米高心软地:“好,只准你问这一次。”
那女人颤抖地问:“是真的吗?”
米高平静地说:“不。”
我忽然鼓起掌来,听听,多么可爱的男人,一于否认,而多么识大体的女人,落得台便算数,不再追问。
我起身熄掉电视,斟一杯拔兰地吃。
不知是否做一行怨一行,我对于查根问底的事业越来越厌倦。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谁是忠,谁是奸,社会自有论定,生活不比侦探小说,何苦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老沈自己说得好,他发觉她已不爱他。
那已经是足够理由,一百颗、心要死也可以死得贴地。
如果我的爱与我疏远,我就随她去,挑一个苦雨凄风的晚上,服毒也好,抹脖子也好,约见奏可卿也好,总而言之,自己认命,再也不会去追查前因后果。
但老沈偏不这么想。我想这世界之这么有趣可爱,就是因为有各式各样的人的缘故。
我自己无论如何端正服装,但他人脱光衣裳,我毫不介意,看热闹嘛,不然多闷。
我躺沙发上看书。高尚得闷得发昏的“一百年孤寂”。
阿毋打电话来的时候,我如释重负地放下书。
“啥事体?”
“我想申请你派人来轮更。”
“半夜三更,什么地方找人去。”
“我吃不消了。”
“死挺呀,你亲自接下来的生意。”
“我已经等了十二小时了。”
“天亮吧,天亮吧,天亮我找阿戚来替你。今日发生过什么事?”
“可怕在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我不懂,她这十二小时什么也没做过?”
“她去熨头发,你知道吗,小郭,原来女人熨一个头发要六个钟头!六整个小时,足足三百六十分钟,花在这种无聊的事情上,小郭,你想想,倘若每个女人都如此,国家怎么强呢?”
“别夸张,她身为歌星,当然要不停修饰自己。”我说:“之后呢,之后她做了些什么?”
“之后她跑到置地广场。”
“阿啊,我明白了,买衣裳。”
“把一百○八片名店里所有服装通通试遍,花了十万──”
“叫你控制你自己,那里有十万小时。”
“是银码。”
“呵,现在她在哪里?”
“回了家。我在她家楼下,我闷死了,小郭,不是吓你,听说有些女人,天天都这么过日子,我明天怎么捱?”
“看在你朋友沈公子面上,做下去。”我鼓励他,“况且她有工作,她要唱歌,她不能天天如此。而且你怨什么?不知多少公子哥儿就是想等这种机会来一亲芳泽,伺候名女人做无聊的事,还苦无机会呢。”
“我支持不住了。”他哭丧着声音说:“我怕明天她吃下午茶就八个钟。”
“别优,夜幕已经低垂,好戏就快上场,你带了红外线镜头没有?别错过主角,再见。”我放下话筒。
我几乎笑为两截。
第二天回侦探社,阿毋在喝艾莲做的黑咖啡。
“你怎么回来了。”
“阿戚替我。”
“有什么成果没有?”
“有一个浓眉大眼的男孩子,上了她家,天亮还没出来。”
“甚么年纪?”
“年纪很轻,约廿余岁。”
“照片呢?”
“你先让我喝完这杯咖啡好吗?”
“你们怎么搞的?当我仇人似的。”
“老兄,当你是仇人是给你面子,多少人想做众矢之的还没资格呢,街市上的三姑六婶何尝不得罪人,谁同他计较,你是老板,岂不深明劳资双方永无和平之理。”
“你想怎么样?”
“我们想合股。”
“那岂非成为郭戚毋侦探社?”
“不一定,我们争的不是名份。”
“不是每年年终都分红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