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之间我渴望见她,即使她结了婚,成为别人的母亲,我还是觉得她是我无忧无虑时期的小绵。
见到她等于恢复童年,时间的倒转。
但一算,她也该有二十八岁,时间过得竟如此不留情。
二十八岁的女人,该打入“少妇”类。但在我心目中,绵绵永远青春,永远穿她蓝白校服,在街角等我。
我把电话放在膝头上,搓搓手,暗暗祈祷好运气。
希望她家里的电话号码尚没有转。
希望她记得我。
希望她还像以前那么可爱。
希望希望希望。
我吸进一口气,连拨了六个号码。
电话响了三下,马上有人来接听。
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喂?”
“请问绵绵在家吗?”时光倒流,仿佛是我念预科时候,打电话约她去跳舞。
“请等一等。”
我放下一半心,电话没有改,人面也依旧在。
女孩子又回来,“对不起,请你打到她房间好吗?另外一个号码。”她把那号码告诉我。
我在意外中又重新拨一次电话。绵绵还是老样子,如此注重个人自由。
“喂?”接电话的人问。
这是绵绵,错不了,她的声音跟小时候一模一样。
我忽然感动得很激烈,事情太顺利,反而有压迫感,受不了。
我像是有眼泪哽在喉咙之中。“小绵!”
那边静默三秒钟,“谁?哪一位?”
“是我,我是小珉。”我说,“邱小珉。”
又是静默。我抓着话筒的手在颤抖。
“小珉!”是不置信的语气,“小珉?”
“是,是我,想起来了吗?”
“好一一久一一不一一见。”
“是。”我说,“绵绵,你好吗?”
“呵小珉,你怎么会把这么复杂的问题加诸我身?”她轻脆地笑,“我们不如说些简单点的事。”
“小绵,你结婚没有?”我的第一个问题。
“嫁不出去,你呢?”
“未婚。”
“我们近十年未见了,暑假回来也不探访我,一定是热恋得昏了头,是不是?”她仍然这么爱娇。
我很惭愧,“小绵,不是这个意思。唉,一言难尽,能不能出来谈谈?”
“可以。”她很爽快。
“明天一早你要上班吧?”我问,“可是要等到周末?抑或晚上可以匀出空闲?”
“我的职业很奇特,不用天天上班。”她说,“几时都方便。”
“那么明天早上。”我说。
“什么事如此忙着要见我?”她诧异,“我不明白。”
“没什么,我只是想见见你。”我说,“十年未碰头,大家见见面也是应该的。”
“要查看我脸上到底长了多少皱纹是不是?”她笑。
“明天早上九点半,我到你家来接你,仍然是利群道,是不是?”我问。
“哗这么早。”她说,“好,九点半门口见。”
老朋友即是老朋友,我感慨的想。年轻的时候才有真感情,现在都已经麻木不仁,矢恋带来的只有气愤而不是哀恸。数次热恋都了无踪迹,像做梦一般。小绵的故事不会比我少吧。但我们仍是老友。
那一夜因为飞机劳顿,倒是睡得很熟,被闹钟叫醒,很是惆怅,曾有三年之久,替我按熄闹钟的是一个公认的美女。
而你知道,美女变心变得比任何人都快,因为她受到的诱惑力也强,我终于失去了她。
我驾父亲的车子到利群道,依然是那所旧房子,依然是木楼梯。仍旧只按一下铃,绵绵便下来。
仍旧嘴里叫喊,“来啦来啦!”一边笑。
恍惚间我像是一只鬼,回到旧居,寻到了亲人。
我有点哽咽,抬头看着绵绵下来。
她并没有老。圆圆眼睛与圆圆脸,黑发仍然是又直又短,但是她的仪态大方得多,兼夹别具风韵,眼神中的凌厉锋芒都不见了,代替是温柔与了解。
她与我握手,“小珉,”她微笑,“你还是老样子,还是那个小珉。”
我拥抱她一下,“小绵,你一点也没变。”
“老啦,”她装个鬼脸,“腰间已经长出士啤呔。”
我用手搭住她肩膀笑了起来。“士啤呔?我相信你不会。”
“打算去哪里?”她仰起头看我。
“你说。”
“我带了泳衣,我们去浅水湾。”她说。
“哦?”我惊异,“你没通知我,我没有泳裤。”
“我替你借了小东的。记得小东吗?”她微笑,“我那小弟弟,现在在香港大学念医科。”
“时间过得太快。”我唏嘘,“小东竟进了大学!”
“这幢房子是香港硕果仅存的旧屋,明年也要拆了。”
我只好点点头,感慨得要命。
我们上车。我把车子向浅水湾驶去。
小绵撩撩头发,笑说:“以前去浅水湾算是贵族玩意儿,现在香港人只有中下层才坐车到沙滩去游泳。”
我诧异地问:“有钱人呢?”
“驾游艇快艇出海去呀,”她笑,“避开人群,把船停在港,滑水、野餐,不晓得多够劲。”
我说:“你想必也认识这样的男孩子吧?”
“不认识,”她说,“所以光棍至今。”
“我也追求不起这样的女孩子,所以频频失恋。”我笑。
她似乎很了解,“小珉,做男人到底又还好一点。”
我不响,车子已经驶进浅水湾道,这条美丽的路。
“看,影树。”小绵说。
“我看到。”
中国红与玫瑰红,燃烧树顶,大火大火,轰轰烈烈,张爱玲口中的野火花,如此的灿烂,义无反顾的哀艳,如殉情者的血。
小绵说:“他们说火奴鲁鲁的威基基美,但不过只有棕搁,单调得很。像吉里、巴哈马斯、百慕达这三个地方,实在又是老人才去的,去等死,”
“完全赞成!”我由衷地说。
车子到了浅水湾,我们更衣下沙滩。绵绵笑,“瞧惯三十八寸胸的鬼妹,现在你眼睛受委曲了。”
我也好笑。
她永远是这么明快轻松,这可爱的女子。
我问:“你在英国念什么?”
“艺术。”
“上帝。”
“所以我在做设计工作,不需要上班。”她笑。
“艺术家。”我羡慕的说。
她特有的气质,一举一动都秀丽异常,我早该猜到。
“你是科学家。”她指一指我。
“谁都可以做科学家。”我没好气,“不需要有天才。”
“爱迪生呢?”她调皮的问。
“只有一个爱迪生。”我说。
她说:“也只有一个毕加索。”
我们俩一齐笑。
“嗳,你有恋爱过吗?”我问她。
“好几次,没成功,每一次都像死里逃生。”她的表情有点苍白,“目前我非常用心工作。”她看看我,“你呢,小珉?”
“开头不是真的,只是到处玩,然后有一次是呕心沥血的。我在暑假遇见她,辗转反侧,没有法子忘记她的倩影,圣诞本来她要到多伦多来,但临时爽约,我赶两千哩路去萨斯既吐温看她。”
“呵。”小绵听得入神。
我叹一口气,“我没有钱搭飞机,火车票都买不起一一”
“你是怎么去的?”小绵惊问。
“搭顺风车。冻死我也要去,穿足四条裤,在公路上截顺风车。同学们都发誓我再也不回学校,真会倒尸路上。你永远猜不到雪有多深。”
“你见到她吗?”
“见到了。她终于跟我回多伦多,我们一一我们同居三年。”我看她一眼。
“现在如何?”
“她嫁了一个大地主。”
“可怜的小珉。”她拍拍我肩膀。
我说:“我一定很爱她,呵,绵绵,那场风雪……像是得不到她情愿死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