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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0 页

 

  我有点惊异,“是。”

  我抬起头看他,他是一个瘦瘦高高的男孩子。清秀的脸,浓郁的眼睛,穿得很干净。那张脸……那张脸仿佛是见过的——在什么地方见过?一定是哪间大学的同学,在中国学生会见过,此刻忘了。

  我连忙笑道:“对不起,我记性不好,你是——?”

  “是张家明。”他静静的说。

  我大吃一惊,退后三步,手中的书本都散落在地上。

  老天!我白日见鬼了!可不是张家明!我见过他的照片,是当年安娜给我看的,依稀认得,可不正是他?

  “你不是死了吗?”我问。

  他摇摇头,“没有死。”

  “那船不是沉了?你后来又救活了?”

  他摇头,“没有,船也没有沉。”

  “唉,你有没有收到我写的那封信?”我问。

  “收到的。但已经太迟了。”他低声说。

  “唉,别站在门口,你进屋子里来吧。”

  我开了门,请他进去,又泡了茶。

  我皱起眉头看着他,他算是一个清秀的男孩子,然而长得再清秀,也不该害了人家一条命。安娜临死那一夜,不知道被折磨得怎么样,天啊,到底是一条人命呢。

  他说:“我没有死。”

  “然而那封电报——”

  “你看到电报了?”

  “是。”

  “那是我父亲拍出来的。”

  我马上明白了,我的脸色转白,这么旧的诡计!但是安娜却赔上了一条命。

  “他们把我拘在家中,结果……后来他们发了一封电报。你不会相信,我并不是水手,船公司是我父亲的财产,我在船上工作,偶然认得了安娜一一真不该,她居然相信了,而且从你的信里才晓得她真是有心于我。”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我是连生气也不会了,我只是说:“你们公子哥儿也太会玩了。”

  “谁知道呢?谁相信呢?我以为像她那样的女子,不过是哄哄客人,这里骗几十镑,那里又几十镑,又让客人开心一下,谁知道她倒是真的。”

  我不怒反笑,“你可知道,张先生,我花了近两年的时间教她说上海话?她已经学会了,就等你圣诞回来,她好使你惊奇一下,你可知道?”

  “你为什么不早写信告诉我?”

  我叹一口气,“很好,现在你倒赖起我来了,我当初在信中留了地址,不过是要证明确有其人,不是安娜搅鬼,好,你倒说说看,你从开始到最后,有没有真想娶安娜?你家里可会允许你娶她?这不怪你,怪只怪她太死心,怪只怪你玩笑开大了。”

  “她后来写给我一封中文信,给家母扣了起来,终于看到了,我哭了一场。她倒真爱我,只当我是一个水手。家里多少女人围住我,不过因为将来我是承继船公司的。”

  “可惜她没有这个福气。”我静静的说。

  “王小姐,你为人为到底一一”

  “不,我跟你什么关系也没有,我们没有什么好说的,过去的事大家别提。”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的神气,跟安娜以前的眼光差不多,我心软了。这到底是安娜心爱的人,至死还爱着的人。可怜她死得真冤枉,真冤枉。奶油色的皮肤,浅褐色的眼睛,如云秀发,才二十岁。

  “你是安娜的朋友,求你告诉我,她现在的地址。”

  我猛地吃一惊,他还不知道?

  我疑惑的看着他。

  他牵牵嘴角,“我知道这很错,我并不能娶她,你是明白的,我们中国人……我没有爱她爱到愿意舍弃我家庭的地步,我根本没想到要那么做,不过我想见一见她,把事情说明白了,要是她愿意,我可以替她置一层房子,让她住在英国,我可以来看她,我想对她好一点。”

  这个男人对她还有一点感情吗?就是这么一点?

  他并不知道她傻兮兮的为他死了呢。

  我看着张家明的脸,忽然之间眼泪就淌下来了。

  就在他坐的椅子上,不过几个月前,安娜还坐在那里,太阳洒在她身上,她起劲而愉快地,絮絮诉说着她的将来,她的希望。她的快乐建筑在一个男人身上,这个男人并没有遵守他的诺言,一切都化成了灰。

  我用一条手帕掩住了脸。

  “安娜跟我说起过你,她说她认得一位中国小姐,是读大学的,问我愿不愿意见你,我……只当她开玩笑,恐怕那中国小姐也是她同行吧,怎么能是大学生呢?所以没来见你。或许她现在又重操旧业了,或者她结了婚,我总得见她一见,谢谢你。”

  我缓缓的说:“你不必费心了。”

  “为什么?”

  “你不必费心,你也不必赎罪,她不过是一个妓女,而且太年轻天真了一点,她两个多月没得到你音讯,急得觉睡不着饭吃不下,收到那封电报,一时想不开,自杀了,她满以为张家明死了,她也该死,谁晓得你还好好的活着,倒得感谢令尊,打了那么一个电报,成全了她——她至死还在做梦,以为张家明是死了才断了音讯的,并没有变心,大概死得并不痛苦,比活着受折磨的好。只是令尊倒也很狠,青天白日的咒自己儿子,别真的应了才好。”

  我的声音是平静的,沉着的,一点激动也没有,好像在数帐簿一样,我自己都吃惊。

  张家明一下子听到这个消息,呆住了半晌,他做梦也没想到天下还有这等女子存在,对于一个花花公子,一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真是一个大打击,他难道可以向冥冥之数索回安娜不成?

  呆了一会儿,他混身颤抖起来,然后他说:“好,很好,我张家明活一天记得一天,我害死过人命。”

  他苍白着脸,一言不发的坐着。

  我也坐着。

  春天在窗外。

  他来了,迟了一整个季节。他如果早点来,安娜会得妥协的,她是那么的爱他,但是我却情愿她死了。俗云好死不如恶活,但对于安娜这种女孩子,死了倒是干干净净,了无牵挂,活着干什么?等这个男人来,来了又走,走了又等,不如死了好。

  最后张家明站起来,他平静的说:“王小姐,谢谢你,你是个好人。”

  我送他到门口,没有再说一句话。

  他上了他的车子,开走了。

  以后我没有再看见过他。

  他大概回了家。

  父亲拥有一间这么出名的船公司,他又一表人才,难道还怕寂寞不成?说来说去,天下没这个道理,他的确是有苦衷,不能娶这个利物浦妓女,莫说他家财千万,就算普通家庭的儿子,算是水手吧,也不能娶安娜这样的异邦女子。

  只是安娜实在太激烈了一点。

  她死前甚至没有来找我。

  隔了几个月,我考完试,毕了业,回到家里,正好是暑假,过得很舒服,也不急于找工作,就是吃吃玩玩,休息着,养回在外国消耗掉的元气。

  闲时也看看报章杂志,一天早上,我打开报纸,看到一段新闻标题。

  “亿万富翁船业大王之子飞车失事堕尸山崖。

  他叫张家明,报纸说。

  车上只有他一个人,报纸说。才二十五岁,报纸说。车子向山崖上直飞出去,报纸说。

  我不相信他是为安娜,谁会相信呢?

  也许他对于生活厌倦了,这是种抗议的形式。

  也许汽车有毛病,失去控制。

  有一样事,我是知道的,他临死那一刹那,必定想起了安娜的脸,她的大眼睛,她的憨态,她的笑意。

  啊!安娜虽然是一个妓女,那种神情却是不可多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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