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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7 页

 

  我说:“不应该为一个男人生这么久的气。”

  “我并没有为一个男人生气,我为太多的事情生气。如果这世界对我不好,我有权生气。”

  我笑。世界对她有什么不好?她有那么好听的一个名字,住在那么好的旅馆里,在苏黎世念书,有空到处旅行,又长得年青貌美,她有什么不高兴的地方?

  她说:“你不知道我的故事,自然不会同情我。”她停一停,忽然很温柔的说:“但是我也不要你同情。”

  我淡然说:“你当然有你的理由,我不会追究的,但是你看那颗星,还在那里,你快点许个愿吧。”

  “好,”她说,“我许个愿,但愿我永远干干净净的,衣服每件可以穿很久很久。”

  我笑了。我问:“明天你上哪里?”

  “回家。”

  “香港?”我问。

  “我世世代代住瑞士,不会回香港。”她说。

  我间:“咱们以后还能见面吗?”

  “我不知道,”她说,“我的教授骗我,他说我们总是可以见面的,他还举了八百多个例子,证明有缘千里来相会。结果他与我并没有再见。我也不在乎,也活下来了。”

  “他多大?”

  “四十。”

  “他不是一个好人,竟欺骗小女孩子。”

  “那也得小女孩子愿意上当才行。我难道就那么傻?”

  “我白替你担心了。”

  “被骗,又一直让对方以为真是受了骗,对方内疚,那才有趣。”

  我生气。“这是爱情吗?这话该跟骗子去说,我还以为你是个看画的女孩子,我不喜欢变戏法,我不懂玩游戏,我也不赞成,对不起。”

  她并没有生气,她只是慢慢的说:“我也是慢慢学乖的。”

  “女孩子们都太乖了,所以我不敢结识她们。”我负气。

  她白我一眼,暗示我可以立刻回家。但是我的屁股钉牢在椅子上,不愿意动,我想问她要电话地址,又怕被她笑,我叹了一口气,我们还剩下多少时间呢?最多到天明而已,说不定她马上就开口要回去了。

  果然她说:“我得回去了。”

  “我开罪了你,是不是?”

  “没有。我只是想回去了。”她说,“太晚了,旅馆里的老头子会不开心。”

  “老头子?”我一震,“是谁?令尊?”

  “我丈夫。”

  “你骗我!”我跳起来。

  她仰起了她的头,那完美的下巴,那微微下垂的嘴角。她反问:“我为什么要骗你?你只不过是一个陌生人,一个对我很好的陌生人。我为什么要骗你?”

  “你的丈夫?”我说,“你的……”

  “是的,五十九岁了。相当有钱,我们是正式结婚的。你以为我凭什么想来看一幅画就来了?你以为我哪来的钱?一个有钱的父亲?但是我的父亲一毛钱也没有,十五岁开始我在后母底下生活,他死了,后母也死了,我想法子活了下来,我比所有人想象中活得好,我懂得爱,比你懂得多。男人骗我,骗过很多次,但我的丈夫是可靠的,因为我利用他,他利用我,我们互相眷恋着对方。这是一个简单的故事。他教育我,他照顾我,他喂饱我,他是一个好人,所以我一定要在天亮之前回去。”

  我呆呆的看着她。

  她别转了头,“有些故事你是不会明白的。来,请送我回旅馆。”

  我低下了头。

  隔了一会儿,我问:“你的丈夫……他知道有人陪你去看过鲍蒂昔里?”

  “我不知道。也许他知道,我从未问过。他是好人。他以前是个医生,我很幸运,他看中了我。我不过是一个叫……含笑的女子,现在,我可以每天换一袭丝袍。”

  “他对你好,那就够了。”我说。

  “他的确对我好。我一直想离开他。因为他老,因为我在他面前有自卑,因为我不爱他。但是其他的男人骗我。他们尽量骗我,而且他们以为我不知道。”她平静的说,“但是我知道,所以我又回到老头子那里去。有时候我寂寞了,我便来看《维纳斯出世》,我曾经开心过,现在我自己也将近老了,我不应该再噜嗦了。”

  “穷有什么不好?”我问。

  “非常的不好,给后母欺侮,给兄弟欺侮,被其他的人看不起,想读书没学费,想穿衣服没能力买,非常的不好,充满了恨。”

  “你不还是恨这个世界吗?”我问。

  “到底是一种心平气和的恨。”她含笑说。

  “每个女孩子都像你吗?”我伤心的问。

  “并不,我是非常非常的幸运。”她说。

  “你很美丽,我喜欢你的头发,那些小小的波浪,它们一定是天然的。它们这么长,你一定留了很久,我从头到尾的喜欢你。”

  “不,头发原是直的,在巴黎烫成这个样子,花个三百多个法郎。你是一个孩子,你不明白,没有一样事是真的,在太阳底下,没有一样是真的。”

  我摸着她的头发,我忽然哭了。就像她看到那幅画的时候,每一样美丽的事情,这世界总有法子可以将之丑化,这世界有的是办法。她对着那张画哭,也是同样的道理吧。我用衣袖一角轻轻的擦干了眼泪。

  “请送我回去,好吗?”她轻声问。

  我点点头。

  我们缓步走回去,我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做人是要这个样子,非这个样子不可。

  走过一个花园,开满了花,我说:“费奥里。”

  她说:“费奥里。”

  我指着玫瑰:“露萨。”

  她点点头。她是这么的聪明。

  还有小店没打烊,我买了一支“芝拉蒂”给她。

  世界上有些事,是人永远也猜想不到的。

  我送她回旅馆,大堂一组沙发上坐着一个老头子,见了她马上站起来。

  他并不十分老,半老而已。风度很好,体格也还过得去,而且非常的礼貌。含笑为我们介绍了。我们共同坐下来,喝啤酒。

  含笑的白裙子又弄脏了,她上楼换衣服,十分钟后下来,她又变了个样子,长发编成一条辫子,窄脚裤、衬衫、凉鞋,与我们有说有笑。她这样的女子,是可以编入“奇女子异地录”里的,看样子最多二十三四岁,却什么都会。

  那老人侍她如珠如宝,任何人看得出来。但他老了,老了便是老了,维持得再好也是老了,保养得再好也是老了,老人是一个老人。

  他比不上含笑的教授,即使他骗了她,她还是甘心的,因为他会说,“你轻得像一根羽毛。”他强壮,他漂亮,他有学问。

  他也比不上那个带她去看画的男孩子,因为那个男孩子会说:“你有一张鲍蒂昔里的脸。”

  他甚至也比不上我,因为我会买“拉芝多”给她吃。

  在含笑的半生中,必然有无数的男人,无数的男人,各式各样的,令她开心一时的,但是这个近老年的男人却是惟一爱她的人。

  含笑是一个聪明的女子,她说:“我非常非常的幸运。”

  她说得很对。她的确幸运。

  我们三个人说了好一些话,说着意大利。

  那老头子说:“我这个太太,她一进博物馆,我就在旅馆打中觉,她一进去就不肯出来。上次在伦敦,我的天,整整五小时。吓得我差点要报警。”

  含笑缓缓的把麻布衬衫的袖子卷起,像是没听到她的丈夫说什么。她活在她自己的世界里。只要得到她份内该有的,她不理其他,

  过了一会儿,她丈夫向我道歉,他说:“我们明天一早走,对不起,我想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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