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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上下着毛毛雨,一地泥泞,她早已把白皮鞋穿出来,鞋头立刻沾一层污垢。

  我问:“怎么是之骥先看见你?”

  她先是不出声,过一会她说:“你何用惋惜?之骥看见我之前,也已有许多人看见我。”声音淡淡的。

  这话里自暴自弃的成份太重,我觉得心痛。

  “你们两个,”她说,“钉起人来透不过气,一下子冷却,要找起来,影子都不见。”

  “不可将之骥与我相提并论。”我别转面孔。

  “对不起,看得你是纯洁的,听说你是教书先生?”她笑问。

  我说:“别再游戏人间了,明人跟前何必再打暗话。”

  我把她拉进车子里去。

  车子蜿蜒的驶上山顶,浓雾中我找到避车处,将车子停泊在该处,开了雾灯。

  我微笑说:“这是情侣接吻拥抱的好地方。”

  七弟看着山腰滚滚的白雾,“真可怕,上不到天,下不到地,像半天吊。”

  我把面孔枕在驾驶盘上,莞尔。这么不够诗情画意的女人,我是怎么爱上她的?

  她讶异的转过头来看我,“你打算与我谈情说爱?”

  “不要再硬着心肠。”我说。

  “你认为我应给你机会?你认为你有机可乘?”

  “不要驾起铁丝网好不好,”我有点忧郁,

  “也许这世界上尚有真正没有企图的人。”

  我们两人在车中坐了很久很久,两个人的呼吸都可以听得见,嘿嘿息息,像两只小动物。

  过很久都没人说话,随后有警察提着电简来照,此刻的制服人员很斯文,只嘱我们把车子开走,并没有来不及地推荐我们去更好的地方开谈判。

  “送我回家,”七弟说,“我要好好与你谈一谈。”

  我胸中像是被人大力揪紧,得到或是得不到,一下子便可揭晓,什么胃口都没有了。

  到家她拆开头发,洗下脸,斟杯酒,很外国作风的问我:“你到底要什么?”皱着眉头,像是被骚扰般。

  但我看穿她的心,她同我一样害怕,表面上的沉着只是装出来的。

  “为什么不顺其自然?”我问,“何必寻找答案?如果不讨厌我,便接受我。”

  “你这个书呆子,”她恨恨的说,“偏偏趁这种恼人的天气来烦我。”

  “别昧良心,我是个很懂得生活的男人,与我在一起,你会得到乐趣。”

  “之骏,我曾是你大哥的女人。”

  我沉默,这真是令人尴尬的,连我都找不到开脱的藉口。家人知道了,确是不妙,然而要爱得彻底起来,一切都不必顾忌,此刻似乎言之过早,所以两个人都戚戚然。

  她拍拍我的手,“我们做朋友是可以的,”停一停,“走是无论如何不行。”

  我颓然,没有得到。

  “你不是我喜欢的那类型。”她苦口婆心的说。

  女人都爱虐待她们的男人,对她们好的男人,她们都视之若傻瓜。

  我的心泫然欲涕。

  她同之骥之间,到底,还剩下些什么呢,应该啥东西也没有了。

  她果然问:“之骥的婚事快了吧?”

  “上次听说他陪女方出去买寒衣,大概为着度蜜月,他们要去的地方可能还在下雪。”

  “他们快乐吗?”七弟问。

  “我不知道。那女孩子那么年轻……我没有问。”

  七弟微笑,“他们会不会有代沟?”

  我说:“谁知道,也许那小女孩喜欢听日本流行曲,口口声声阿那打哗,不知之骥怎么想。”说着是非不禁大笑起来,有谁不是幸灾乐祸的呢!

  七弟微笑,她面孔上露出很顽皮的样子来。“他从什么地方结识到这个小女孩子?”

  “我不知道,你也不知道?”我奇问。

  七弟摇摇头。

  也许我们真的可以做朋友。

  回到家吃饭,母亲给我看装修好的新房。

  整间房是浅蓝色的,花俏得很幼稚,连枕头套子都有裙边。

  母亲耸耸肩,“那女孩子才十九岁半。”

  “这么说来,大哥不能同她在外国结婚。”我惊说,“她还不能自己签字。”

  “所以呀,”母亲皱皱眉头,觉得很烦,“这个小女孩子,搭上是容易,将来有什么事,脱开就难了,弄得不好给人家告一状。”

  “妈妈别太悲观。”

  “我看你大哥像是有悔意。在本市结婚,对方又不想偷偷摸摸,天天去同他们开会,夜夜开到清晨才回来,那家人很厉害,像是要拟一张合同逼咱们签下去。其实分明是欺侮我们,这种女孩子跟小阿飞泡,做父母的还不是眼开眼闭。”

  “妈,也许他们不舍得女儿。”

  “没有的事。”母亲很不开心,“我都不知之骥搞什么。”

  “待我来问他。”

  那天晚上,我问之骥,“你究竟在搞什么?”

  他说:“我不过是想结婚。”非常颓丧。

  “你可爱她?”我问。

  “这么麻烦,谁会想到有这么烦?”

  “如果爱她,是无所谓的。”

  他用手捧着头,不出声,苦笑。

  “婚姻不是儿戏,该结就结,不结就拉倒。”

  “可以拉倒?”他吓一跳。

  “怎么不可以,负心的人一向可以逍遥法外。”我说,你放心,警方一向不管这种事。”

  “但是——”

  “之骥,何必开始一段没有成功的婚姻?”我推开手,“不是你兄弟,不敢这么说,是你的兄弟,不爱你也犯不着这样说。之骥,你别拖垮人家女孩子一生。”

  他站在窗前发呆。

  “结婚后还要做人哪。”我提醒他,“婚后不必生活,娶谁都不要紧。”

  他强笑,“你越来越似个老太婆,口气跟母亲简直是一个印子印出来的。”

  我微笑,“可是,”我说,“你难道不算幸福?你有我这么一个好弟弟。”

  他大力握住我的手。他也应当知道,弟兄之间不必有情,前辈子跟今辈子的名分是两竹竿的事,一些兄弟好比陌路。

  我同之骥却是友爱。

  尽管如此,世上许多事,除了自己,简直无人可以卸下担子,一切苦难要亲自担当,咬紧牙关过。

  早上洗下脸来,有种感觉,面盆中的水一定苦若黄连,一张脸色若玄檀,像苦情戏中被冤枉的人,日子是一天一天熬过去的。

  昨夜梦回,听到一声声汽笛声,回南天在浓雾中的船只摸不清前途因此悲号,在回音中特别的绝望动人,徘徊不去,像我的心。

  我在朦胧中落下泪来。

  我在恋爱,这是一定的,我为得不到所爱的人烦恼。

  我同我自己说:这算是第几号挫折?将来还有更大的磨难要来呢!但是我已经崩溃,脆弱可怜的我,还如何面对疾病死亡战争。

  也许到了那个时候,也就活下来了。劫后余生,总有死不去的人,是运气?是意志力?是因为他们比别人麻木?事情总有过去的一日。

  是几时发生的事?我细细追查,也抓不到端倪。短短数次见面,已经心不由己,我好比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当事人往往是最糊涂的一个。等到事情发觉,已经太迟。

  我还有那么多的日常工作要处理,心中苦恼的时候,看见公司中的小厮与女孩子打情骂俏,无牵无挂无求,心中羡意顿生,巴不得以身替之。

  做人至要紧是快乐,是哪一种的快乐根本不要紧。

  我认为我的眉梢眼角似一个怨妇。

  七弟偏偏还要来惹我。

  ——“我升职了,回请你,出来吃顿饭。”

  我当然立刻答应下来,双眼不觉地润湿。

  我的天,何需有这样强烈的反应,我的理智这样告诉我,但我的感性却不那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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