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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纪文好像有顿悟。

  第二天她起来得比较晚。

  赵容精神焕发地反客为主,敲门叫她:“纪文,起来用早餐。”

  她做了番茄煎蛋,蒜茸面包。

  纪文说:“我没有胃口。”

  “多少吃一点,肚子饱了,心情也好。”

  赵容在客厅地板上整理照片。

  纪文斟一杯黑咖啡,边喝边问:“这都是你的杰作?”

  “不敢当,请指教。”

  纪文蹲过去看,耸然动容。“啊!”

  地板上一大堆照片,都不是普通生活或是风景照片,映象中有疾病、战争、饥荒……叫观众悚然惊心。

  赵容轻轻说:“我这辑照片,叫做眼泪。”

  纪文又呵一声。

  “你看这难民营中瘦弱的母亲紧紧抱着患病的孩子,已经欲哭无泪。”

  纪文取过照片,看到那两母子折磨得不成人形的面孔,十分不安。

  “我从来不拍摄俊男美女。”

  “你可知这对母子命运如何?”

  “他们获救,暂时在联合国难民营收容所居住,其他人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纪文用手掩住嘴巴。

  她又取过另一张黑白照片看。

  这时赵容说:“都是民间疾苦,看了伤心。”

  “不,让我看清楚一点。”

  这张照片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五官因痛苦扭曲,她的一条手臂在内战中炸断,缠这血迹斑斑的纱布,可是,她也没有眼泪。

  纪文蓦然发觉,一个人,在真正的痛苦绝望底下,眼泪已干,再也流不下来。

  纪文冲口而出:“你浪迹天涯,就是为着拍摄照片?”

  “我拍摄的题材也很广泛,我拍过五大洲的野花,去到热带雨林,生过黄热病。”

  纪文有点羡慕。“家人不管你?”

  “廿一岁啦!管不到啦!”她笑。

  真是自由的灵魂,纪文顿时觉得自己婆妈、罗嗦、目光如豆。

  她汗颜,衬衫贴在背上。

  说也奇怪,那天她没有流泪。

  下午她出去买了肉类蔬菜,回来准备做给客人吃。

  赵容一看。“哎呀!对不起,我忘记告诉你,我吃素不吃肉类。”

  纪文十分诧异。“你的工作耗费许多力气,不吃肉行吗?”

  “可以,你试试,如果不惯,开始施加吃牛乳鸡蛋。”

  “赵容,你是奇人。”

  赵容微笑。

  “你是怎样认识王天宇?”终于提到这个人的名字。

  “中国同学会中其他朋友介绍,他很热情好客。”

  纪文吁出一口气。

  “你很爱他吧!”

  纪文有点忸怩,始终爱着一个已经不再爱她的人,真是羞愧。

  “你怎么知道?”她轻轻问。

  赵容取过她的小提琴,弹出幽怨的旋律,轻轻唱:“你看上去仿佛会哭到永远,而天空中的星星对你来说,一点意义也没有了,我实在不想告诉你,你如何粉碎了我的心……”

  纪文一听,胸口像扯紧了似的不适,靠在窗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连陌生人都猜到她的心事。

  赵容放下了琴说:“对不起,我触动了你的情绪。”

  纪文转过头来。“没关系。”

  “假使你不介意,我希望可以拍摄你的照片。”

  “我?”纪文指着胸口?

  “是,你的眼泪。”

  纪文突然说:“我的眼泪算什么?不过是为着一点私情,伤春悲秋式的哀悼。”

  “所有的眼泪都是珍贵的。”

  “我不再哭泣。”纪文像是对自己发誓。

  赵容好不率直,她问:“真的?”

  纪文低下了头。“失恋,过一阵子就好了。”

  “说得好。”

  赵容从干衣机里取出衣物,立刻穿上。

  纪文骇笑。“你只得一套衣裤?”

  “是,两套内衣,一套衣裤,另一条毛巾,两双袜子,背囊只能装这么多。”

  “你没有瓶瓶罐罐?”

  赵容摇摇头,神情可爱。

  纪文叹口气。“我真佩服你。”

  只见她挽起照相机穿上鞋子预备出去。

  “咦!你到什么地方去?”

  “我到街上去找题材,你有没有兴趣一起走?可为我带路?”

  纪文巴不得跟着去散心。

  自从与王天宇分手,躲在家中几乎发霉,今日才有转机。

  纪文连忙换上便服与新朋友一起出门。

  与赵容这样投契,真是奇事。

  由纪文驾驶小小房车出市区。

  “请到圣心医院,我约好医生拍摄。”

  纪文吓一跳:“拍摄手术真实过程?”

  “不,我倒希望是,但是医生不批准。”

  “那你拍摄什么?”纪文仍然怕有血淋淋实况。

  赵容简单的说:“两岁小女孩麦坚时天生耳聋,上星期已完成人工耳涡植入手术,今日试听,成败就在该刹那。如果成功,她一年内可学会讲话,与常人无异。”

  纪文听了,说不出话来。

  “那麦坚时长得十分可爱,天然卷发,很少哭泣,我由衷希望手术成功。”

  “你去拍摄她父母的反应?”

  “是。”赵容微笑。“那年轻的母亲已经哭了两年。”

  “你可是要我也看看他们的眼泪?”

  赵容突然说得很幽默:“参考一下。”

  纪文不出声,她把车驶进医院停车场,两人来到接待处,赵容与一名看护谈了几句,她俩被带到三楼一间诊所。

  赵容与主诊的叶医生握手,与纪文坐在一角。

  纪文一言不发,医务人员认真的态度感染了她。

  跟着,一对衣着整齐的年轻夫妇带着一名小小女孩进来。

  与赵容形容的一模一样,小小麦坚时可爱得不得了,也相当顽皮。因为她实在年幼,不知耳聋有多大损失,看见桌子上有玩具,便过去坐下拼起积木来。

  医生替麦坚时的耳涡接上电流。

  “逐格调高声响,直至她听见声音为止。”

  麦坚时的父母紧张得牢牢握住对方的手。

  护士处理仪器。“这是她第一次听到声音,也许会惊惶。”

  突然之间,小小麦坚时放下手中玩具,抬高头,诧异地看天花板。

  医生立刻笑说:“她听到了!”

  纪文看到麦坚时的父母微笑,可是眼泪就在该刹那溅出眼角。

  赵容走到她认为最好的角度,拍下几张照片。

  医生与看护一起恭贺麦坚时的家长,赵容拉一拉纪文,纪文与她静静退出。

  纪文说:“希望多留一会儿,分享他们的喜悦。”

  “这不过是第一步,会有特别语言老师跟进,帮麦坚时学习。”

  “他们真有忍耐力,只一点点眼泪,随即抹去。”

  赵容笑,不说话。

  纪文失恋的伤痛渐渐淡却。

  “陪我去冲洗照片。”

  接着,她们在闹市中逛了一会儿,纪文一直未能忘记麦坚时。

  “还可以去看她吗?”

  “我替你安排。”

  “你将在本市逗留多久?”

  “一个星期左右。”

  照片冲印出来,麦坚时在前端,与医生坐在一起,她的父母在后边,面孔没有对准焦点,可是眼角泪水晶莹可见。

  “拍的真好,赵容,你会成名。”

  “谢谢你。”

  纪文立刻察觉。“可是,成名不是你的盼望吧。”

  赵容想一想。“我不介意成名,但不会刻意追求名气。”她笑了,她的人生目标十分准确。

  那一个晚上,纪文终于从积郁里走出来,她睡得很好。

  第二天一早,她梳洗上班,赵容比她更早起。

  纪文拿起公事包。“你今天到什么地方去?”她非常有兴趣地问。

  “去一个演唱会,拍摄歌迷们见到偶像时流下的热泪。”

  “那可是最无聊的眼泪。”

  “是吗?”赵容看着纪文。“当事人可不是那样想。”

  纪文轻轻说:“你仿佛是特地来教训我的。”

  赵容笑。“我怎么敢,还想问你借衣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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