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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外站著的正是关梅贞。

  她穿晚装,全身晶光闪闪,都是钻石首饰,肩上搭看一件墨绿色丝绒斗蓬,真的漂亮,承樟喝一声彩,“大作家果然不同凡响。”

  “对不起,迟到了,他们不肯让我走。”

  “梅贞,恭喜你名成利就。”

  “托赖。”

  她在沙发上坐下来,四处打量─像是感慨万千,这张沙发,她十分熟悉,在她最最不得意的少女时期,这个地方曾是她的避难所。

  她说:“你们一家真是好人,在我的小说中,你们不停重复出现,代表希望。”

  “不敢当。”承璋微笑。

  “你怎么与我生疏了?语气太客套。”她表示不满。

  梅贞的话气有点夸张才真,讲话像说合辞,坐的姿势。像随时准备拍照。

  她成了名,她知道,客厅只得她们二人,她也像在开记者招待会似的。

  承璋觉得不自在。

  “咦,诗嘉呢,为甚么不等我?”

  “她有点事,先走了。”

  “呵,有些人,不能面对老友成功。”

  承璋马上说:“不,她不是那种人,你别误会她。”

  梅贞笑,“承樟,别说这些了,我带了礼物来。”

  她取出她的著作。

  “我签了名,送给伯母。”

  承璋说:“她一定会喜欢。”

  “第四本书已经开始动笔。”

  “叫甚么名字?”承樟好奇。

  希望不再有各种神佛及奇风异俗。

  “书名美丽绝伦,听著了:叫《八仙的映月台》。”

  承璋阿一声,“是,很别致,甚么题材?”

  梅贞有点陶醉,摆一摆手,“晚清,一个闰秀爱上了秀才──”

  “不是现代背景?”

  “故事横跨一百年,终于来到廿一世纪的纽约,你别心急好不好?”声音权威,有点不耐烦。

  “是是是。”承璋唯唯喏喏。

  她递上一只小小长方形盒子,“这是我送给你的。”

  “梅贞,无功不受禄。”

  “不,做我的朋友,一定不会空手而去,我这个人赏罚分明,恩威并施。”

  承璋听了,有点不舒服。

  她对梅贞好,从来不是为春那么庸俗市侩的理由。

  就算她一辈子寂寂无名,承璋也照样爱惜她,现在梅贞的口吻像一朝得志的贵妃娘娘,叫承璋吃不消。

  “打开盒子看看。”

  盒子里是一只钻石手表。

  “是最好的牌子,柏德菲丽你知道吧,我替你戴上。”

  “我不能收这样贵重的礼物。”

  “别噜苏,对,同你打听一个人。”

  “谁?”

  “胡克俭。”

  承璋一时想不起来,“谁?”

  她轻轻把钻表脱下来,放回盒子内,趁梅贞不觉,悄悄打开她的晚装手袋,把表食放进去关上,松一口气。

  梅贞一边踱步,一边问:“你不记得胡克俭?”

  想起来了,是一个男同学,体育健将,家境富裕。

  承璋意外,“我以为你早已忘记这些人。”

  “他现在同你们可有联络?”

  “这个城市地窄人多,每个人都知道每个人的事。”

  “小地方,所以一定要飞出去。”

  承璋微笑,今日的梅贞的碓踌躇志满。

  她又问:“他做甚么,同谁在一起?”

  “他在父亲的建筑公司做事,已经结婚,好像有孩子了。”

  这位国际性大作家十分讶异,“他不是喜欢你吗?”

  承璋吓一跳,“胡克俭?不不不,你怎么会那样想?”

  “他拒绝了我,是因为他喜欢你?”

  承璋终于忍不住了。

  她喝了一口冰水,看住关梅贞,“你这次来,彷佛不是叙旧,而是来算旧账。”

  梅贞一怔。

  梅贞,现在你名成利就,何必还计较过去,从前谁对你好或坏都不再重要,请除却一切阴影,享受成果。”

  梅贞缓缓低下头。

  “不过,这件事我可真要澄清一下,我从不知道你与胡克俭的关系,他在我心目中,没有地位。”

  “他时时来你家。”

  承璋说:“我家好客。”这是事实。

  “我误会了你。”梅贞看看承璋,“原来──”

  “这些都是小事,不会影响我们的友谊。”

  “你是我的好朋友,但是诗嘉就不一样。”

  承璋连忙说:“诗嘉更加爱护你,她知道你回来,不知多高兴。”

  梅贞又坐下来。

  “你累了,”承璋温和地说:“我替你叫车。”

  “司机在楼下等。”

  “我送你下去,你回酒店休息吧,明天一早要上路。”

  “不不,我不走,”梅贞忽然用手掩着面孔。

  承璋只得斟一杯热茶给她,“怎么了,大作家。”

  “我累了,承璋,我真疲倦。”

  “胡说,你还要多写一百本书呢,本本畅销。”

  “呵,这真是一种处罚,承璋,过去三年我每星期跑几十家─店全北美洲签名巡回演出,在电台电视台上接受访问,说着一样的话回答一式的问题,真是累坏人。”

  承璋惊讶,“做作家也需这样广泛宣传?”

  “美国是个宣传至上的国家,广告由他们发明,有无实质则是其次,一定要声势惊人。”

  “梅贞,条条大路通罗马。”

  “天天在路上,叫人惆怅。”

  “赚够了,可以休息。”

  “承璋,当年,曾经想嫁给胡克俭。”

  承璋笑,“胡说,当年你们两个都只得十多岁。”

  “一早嫁人就不必走码头路江湖了。”

  承璋恻然。

  都举世闻名了,怎么还叫路江湖呢。

  由此可知─她不快乐。

  关梅贞其实没有变,她心中始终有股怨怨忿忿不平之意。

  “回去睡觉吧。”

  这时,司机已经上来敲门。

  “关小姐,明天要乘早班飞机。”

  关梅贞只得跟著司机回酒店。

  承璋送她到楼下。

  她有种感觉,这次也许是她们最后一次见面。

  “梅贞,成了名,写些好故事。”

  “你不明白,出版社有指定大纲交到我手中,制度严密。”

  差些没说黑暗重重。

  承璋紧紧握她的手。

  巨型黑色房车驶走了。

  回到楼上,承璋舒一口气。

  电话钤响起来。

  承璋取起听筒,“我真的不能收那样贵重的礼物。”以为是梅贞。

  那边大笑,“你同谁说话?”

  原来是诗嘉。

  “有人向你求婚?那只钻戒像灯泡大?”

  承璋问:“你为甚么失约?”

  “我不想见她,”终于讲了老实话。

  “你妒忌?”

  “也许是,她那样骄傲,目中无人,飞扬跋扈,叫人难受,我对成功人士有期望,希望他们谦和、平易近人、亲切,同时,对微时亲友份外照顾。”

  “要求太高了。”

  “她倒底有没有来?”

  “来了。”

  “说些甚么?”

  “时间有限,喝杯茶,便走了,明天回美国,赶写新作。”

  “甚么新作,《妾侍的碧玉簪》,抑或是《二郎神的最后春季》?”

  “诗嘉。”

  “在外国扬名,讨好洋人,千年不易的理由,非得迎合他们的口味:像咕噜肉、芙蓉蛋、炸春卷一样,其实无可厚非,找生活罢了,可是,你看她居然对自己认真起来,以为代表华人在搞文学,为华裔争光,那就可笑了。”

  “我始终以关梅贞为荣。”

  “明天,我也送你一份名贵礼物,希望你也帮我说尽好话。”

  “时间不早了,小姐,早点睡吧。”

  真是,明天还要上班呢。

  她俩挂上电话,承璋更衣躺到床上。

  她枕着双臂,看着天花板,想起少女时关梅贞对她说过:“将来我要名成利就,甚么都有了,家人不会看不起我。”

  今日,她已经达到了宏愿,但是她不快乐,百般辛苦地走一条名利之路,不开心,有什么用?

  梅贞离开本市后报上这样报道:“梅旋风卷起一阵热潮后离去,使本都会文人引起无限感慨,是否只有英谙写作才属至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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