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暑假是我最轻松的暑假,回了家,单是吃吃睡睡。在乡间踏脚踏车。
妈妈告诉我,「阿玲的兄嫂搬回来了,狼狈得不得了!据说阿玲对他们爱骂就骂,耽不下去了。」
我一呆,「阿玲不是这样的人,不然当初也不会接他们出去。」
「找也这么说。但是报上说阿玲跟电影公司闹意气,她被冷藏了。」
我笑,「人又不是猪肉牛肉,如何冷藏?」
「不给她拍戏。」
「这可怎么办?」我呆住了。
「是呀,她也真傻,穷不与富斗,靠什么人吃饭,得向什么人低头,红得快了,就昏了头了,以为什么都来得,结果就害了自己。」
「没关系,他们快得很,一下子又从冰箱里拿出来了。」
「希望如此。」
阿玲在冰箱里拿出来以后,是一年后的事了。她跟另外一家公司签了约,虽然还在拍戏,那声威就不如以前了。她现在既非新人,又非老牌,半新不旧的一个女明星,人们渐渐对她冷淡起来。
她嫂子在老家天天咒骂她,「婊子长,婊子短」的,这女人神经有点毛病。亲骨肉,有什么不对,过一阵子也罢了,何苦这样,她说阿玲的钱都是陪男人睡觉睡来的。她说是她亲眼见的,假不了。
我觉得这才是本事哪!等闲的女人哪里办得到!这年头人各有志,笑贫不笑娼,只要有办法——人都得活下去呀,有什么好笑的。生活反正就是那么一回事。
我整理衣物,搬到师范学院的宿舍去,可巧就看到了阿玲多月前给我的电话。
我想了一想,拨了过去,听的人说:「金小姐不在家,出去了,是哪一位?」
不巧。
我说:「没什么事,改天我再打来,谢谢你。」
后来觉得她幸亏不在,否则又得客套一番,她不见得可以对我呕心泣血的诉苦,也许她没有什么苦。也许每个女明星,每个女人都有苦经。
她还年轻,她是不愁生活的,不用替她担心。倒是我们小市民,物价一天涨似一天,维持生活水准,才叫人担心呢。在师范学院里我认得了一大堆新朋友,都是志同道合的年青人,很不愁寂寞,日子过得飞快,嘻嘻哈哈的,考试的时候紧张一阵子,过后又松下来,大伙儿吃皈喝茶,有时候旅行,经过家,我就作东,把大家都拉进老屋去休息,吃点心。
我不是明星,我不必伪装我不是乡下人。
做乡下人有什么不好?,顶别致呢。
在学校里认得了一位男同学,很用功,人品家庭都很好,他向我努力的追求着,不是那种穷凶极恶的追求,而是含蓄,在意的,我一向都没留意,直到别的同学提醒了我,我才注意到他,结果我觉得他实在很好,不到一年,就订了婚了。
我的生命是一条直线,很顺利,有时候觉得太顺利了,很不相信自己有这种运气。
毕业出来,大家找到了同一间中学教书,生活安定,我们想节蓄一年,便结婚。
阿玲也结婚了。
对象是一个开纱厂的男人,很有一点钱财,她结婚那件婚纱据说值好几万,看上去的确富丽堂皇的样子,但是她还是那么瘦。脸上憔悴之容不减,他们俩跪在神父面前,交换戒子,一双新人彷佛没有什么笑容。
她找到归宿了。
婚后她将息影。她宣布。
其实她始终没有成为一个大红大紫的女明星。就差那么一步,那个时候,她假如不与电影公司闹别扭,一直在原来的公司拍下去,她会成为真正的明星。
现在也好啦,做其少奶奶。
电影画报把她的新居拍照登出来,真美仑美奂,应有尽有,什么水晶吊灯啦,银子的茶具啦,满房名贵地毯啦,欧州运来的家具啦,一张床是心型的。我觉得绝是绝了,也真够俗的。
看来人一进了电影圈,大概是离不了做戏的,他们忘了,于是做人也就与做戏一样,这屋子跟那一日我们瞧过的电影布景有什么不同?
不过只要嫁了,就好了。从此以后,她做戏只做给一个人看,再也不必抛头露面了。
正当我们在筹备婚礼的时侯,报上又登出消息:金玲儿复出!
我吃一惊。凡女明星复出,那情形,简直就等于大告而不妙,即使结婚息影前是个十二分红的人,复出只剩三分光彩,况且阿玲——
唉,怎么一回事?
这是多么不聪明的一回事。
我是老式思想的女人,阿玲当初嫁人,可供选择的对象,一定比我们多,既然结了婚,丈夫又供养得不错,有什么大不了的气事,忍一下也就过去了,何必复出呢?一复出,家庭就破碎了。
有一个做明星的朋友倒好,不必通信打电话,单看报纸就知道新闻消息了。
我们结婚以后,她拍了两部戏,以后一点消息也没有了,那两郡戏生意不好,反应冷淡,大概是没有人看的关系。
以后报上真的没有了「金玲儿」的消息。
跟着上来的是什么「王燕子」啦,「陈梅香」啦,就独没有了金玲儿三个字。
但愿她已经回到丈夫身边去了。
我算了一算。那一年在乡下,她在乡间看拍外景,被导演看中,是十五岁。我今年廿五,她不过廿四而已。廿四岁在代们来说,还正年轻,然而对一个女明星来讲,却是夕阳无限好了,多少年纪轻的,十五六岁,当年的金玲儿在威胁着前一辈,巴不得把她们挤走,那更年轻的可以轧上来占一个位子。
阿玲今年怎么了?
这九年对她来说,不是个短日子吧?对我来说,却晃眼而过,我早说过,人的命运是不一样的。
好久好久之后,我们在一家著名的吃茶店吃茶,看见了阿玲。她一个人占着张大台子,一个人,穿着很合时的衣服,化着很浓的妆。但我认得她,因为她那双眼睛,始终还带着当年的灵气。她还是美丽的。
我忍不住,跟丈夫说:「我过去见一见那边的女朋友。」
我走过去说:「阿玲。」
她抬起头来,看见了我,「是你,你好吗?你现在干么?」
「我?」我微笑:「我在教书,我结婚了,那边是我的丈夫。」我指一指。
她看一看,点点头。
「你呢?阿玲?」
「我离婚了。」她点上一枝香烟,「不离还等几时!」
我吃一惊。「那你现在——」
「现在很好。钱是最要紧的,我还有几年的时光可以赚钱。你是正经人,」她又握住了我的手,「我知道你是不会明白的。」
「你不拍戏了?」
「不拍了,也没有人要看我的了。」她说。
「你——」
「有时候想想,真后悔那一年出来城里当明星!不然在家再吃兄嫂几年打,也嫁掉了,自己一头家,苦是苦点,却养儿育女,过一辈子。」
「别这么说,大家都羡慕你呢。」我劝慰她。
她低头,「这九年来,我碰见过些什么人,遇见些什么事,是说不尽的。我过的日子,不是人过的日子。」她低着头。
不是人过的日子?她手上的钻戒依旧闪闪生光,她身上那套最新的法国时装恐怕便是我一月的薪酬。不是人过的日子?我不出声。
有一个胖胖黑黑的男人走过来了,摇摇晃晃的拉开椅子坐下来。我连忙站起来,说:「阿玲,改天见,我有你电话,你还住原处?」她点了点头。我不待介绍,就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