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应是快乐的。”
“快乐?”她笑意更浓。
“你不见我,日做夜做,不知为了什麽,无限束缚,无限牢骚。”
“你看不开。”
“我早看开了。”
“还看得不够开。”
我看小妹一眼,说得真对,还是不够涵养,还是有所求,还是盼获得赏识,得不到,所以生气。
这使我想起一位女同学,家中简直是医生世家,但是她平和地愉快地满足地做她的女书记,周末与旧同学聚餐,十多人中最恬静的是她,我们诉苦诉得睑青唇白,她只嘻嘻笑。收入最少是她,地位最低微的亦是她,快乐与权势及金钱有什麽关系呢,一点也没有,但上了这条路,怎麽回头?
小妹说:“在这个城市里,很难做得道高士,姐姐,待我赚一笔,我们趁早退休到欧洲小国去住。”
“退休?”我笑出来。
“为什麽不?只要五十万美金,我同你已可舒舒服服收取利息在任何一个小镇过活,为什麽要待七老八十才退休?我们一生中美好的时光不多,不可能全部奉献给工作。”
小妹的调调终身不变,我甚觉宽慰,生活不是没压力,但她没有屈服。
“要把父母也带走。”
“他们不会习惯。”
“那我怎麽走得动?”
“不是没有你不行的。”
“小妹!”
“真是人性枷锁。”
“无论如何,父母需要照顾。”
她学我的口气,“无论如何,功课要做到一等一。无论如何,风度与涵养都要比人高。拿了薪水,告一天假都是犯罪。在家是孝女,将来给了婚,又要做廿四孝老婆,这一生为搏几句浮面的颂赞,就消耗完了。”
颂赞?我从来没听过。
“跟随我吧。”妹妹说。
这真是个至大的引诱。
“至少让我供你到外头去念两年书。”
我心动。
“我欠你这个情,真的,姐,要是你愿意,放下担子让我接班。”
“两年後还不是要回来。”
“小姐,”她笑,“松两天也是好的,长命功夫长命做。”
“两年后又要从头开始,更加辛苦。”
“你看你,谁担保两年後的事?姐姐,别神经好不好?]
“你那麽神化,我一走,你接着也走,这里这摊子谁顾?”
“红尘深陷。”
“多谢你的好意。”我笑。
“不去?”
“不去,走不动,不舍得。”
“说句不好听的话,如果得了急病,不得不去,又怎麽办?”小妹椰检我。
“那我没话说,但我不能早作准备,放下一切。”
小妹大笑,我亦大笑。
完全不同的两个人,竟为同胞,我们忍不住称奇,最重要的是我们相爱。
以後这一年,她坐最豪华的车子,吃最名贵的食物,穿最美丽的衣服,被最吃香的王老五追求,是城里最艳丽的女人之一。
而我,我还是日日去做一份谦卑的工作,准时上班,准时下班,随着年龄,人变得更世故圆滑,心里藏著更多的感慨,表情却越来越愉快。无奈,这是自己选择的路。
至大的乐趣是在电视中看到小妹出镜头,她在开口说话之前爱惯性地皱一皱眉毛,我爱煞她这个小表情,同事中有人说我们姐妹俩长得像,是的,像,又不是,不像,相貌像,性格不像。
两个人的环境不同,我总欠缺一份神采,从来没有踌躇志满过,渐渐有一层疲乏的灰色罩住险容,一看便知是个平凡不过的女子。
父母开始担心我,语气完全改变了,“小妹她有的是办法。倒是你,也该为自己着想了,什麽时候嫁人呢。”
不晓得我就是懂得为自己打算,才暂不成家,但无论我有多乖多好,父母厌倦我的存在,盼望我嫁出去,免得如件家私般搁看生尘,被亲友不耻下问时,苦无交待。
妹妹回来整整十二个月了,时间过得真快。
她有事找我,我去应约。坐在餐厅几乎每个人都转头钉牢她
“有什麽话快说吧,”我笑看恳求她。“众人的目光几乎要把我吞吃。”
“姐姐,我要走了。”
“走,走到什么地方去?”我呆住,“在这里干得好好的,有声有色,干么要走,你要乘胜追击呀。”
小妹啼笑皆非,“老姐,照你这麽说,我岂非一辈子脱不了身?”
“人家求之不得呢。”
“不不不,太痛苦,太委屈了,见好要收,我赚够了。”
“真的够了?”很少有人肯说个够字。
“真的,嘴脸看够,气力用够,不能再忍受了。”她笑,“你放心,我会省吃省用,渡过晚年。再邀请你一次,要不要跟我走?”
我钦佩得五体投地,抓着她的手不放。
“你去吧,我同你看着这个家。”
“委屈你了。”
“没有的事,我也只会看档口而已,没有翅膀,如何高飞?要怪也只怪自己罢了。”
她笑,又拍我的手臂。
留不住她,生下是个风中孩儿,只能祝福她,同时守在地下,仰头看她在空中飘逸的姿采。
我把脸埋在她手中,说不出话来。不舍得她,又不得不让她去。飞,飞,小妹,飞上去,带着我的理想感性一齐飞。
金环蚀
都不知该怎么样说这个故事。
故事关于一个女子,与我。
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只知道每当在最绝望的时候,她往往会出现。
她秀丽的容貌,丰富而温柔的表情,都鼓励我,给我新的希望。
她是我的一丝金光。
而且奇是奇在她与我一起成长。
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我只有七岁。
那一夜,母亲哭著回来,同我说,外婆已经去世。
七岁的我已经很明白生离死别这回事,父亲已在早两年离家出走,影踪全无,现在又输到外婆告别。
是老人家一手把我带大,母亲一直在外工作,养活一个家。
没有外婆的日子怎么过?我放声大哭起来。
外婆得病才三五个月,先是鼻孔流血,后来有一只耳朵听不见,医生断定是不治之症,母亲忧心忡忡,同我说,老人家恐怕不久人世。
没想到去得那么快。
我问母亲:“什么是死亡?”
母亲说,死亡是生命消逝,肉体腐败,埋葬后永不回头,再不能见面。
是以我哭。
因为舍不得。
我们太不舍得红尘,留恋一切杂物垃圾,更何况是至爱的人。
年幼的我,哭著奔出去,一路叫外婆,那日是雨天,我奔至小公园一角,找到外婆常与我休憩的长凳,筋疲力尽,抽噎。
多年来只有外婆陪我。
母亲说,如果不是外婆的缘故,她早就抱着我跳了楼。
如今看不到了。
我不想回家,雨越下越大,越下越急,淋湿她为我织的羊毛外套。
牛脾气倔强的我哭得声嘶力竭。
正当此际,我发觉附近有人。
我抬起头,看到一团淡绿色的雾,对了,像薄荷水果糖那样的颜色。
揉揉眼睛,看清楚,原来是一个女孩子穿着件透明的雨衣,两手插在袋里,看牢我微笑。
当时虽然只有七岁,也知道俊丑好歹,立刻分辨出,她是个漂亮的女孩子。
她身型比我略高,年纪也大几岁,怕有十二三岁,已有少女之姿。
双眼明亮有神,肤色如蜜,她正打量着我呢,一边嘴揶揄,另一边嘴角同情,象是在问:小朋友,为什么哭?打输了弹子?
我彷佛听到她的声音,但她明明没有开口。
我说:“我不是小朋友。”
她笑了。
手自口袋取出,推开,有一颗搪。
她示意我取。
我哪有心情同她玩,只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