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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披上毛巾衣出去迎接她。

  站在门口的是母亲。

  “老妈,”我惊呼。

  身后跟着家里的老佣人阿五。

  真正气馁,原来是她们,一点成就感都没有了。

  母亲表情尴尬,“你怎么在家?”

  “这是我的家,不在家到什么地方,你们来干么?”

  “来看你呀。”

  “我不在你来看什么?”

  “来替你打点。”母亲没好气坐下来。

  “这些日子你同阿五天天来?,”

  “不天天来行吗,”她问:“你穿什么吃什么?”

  我十分懊恼,“真不该把锁匙给你。”

  “你要同我争战到几时?”母亲叹口气,“在写字楼与人斗成习惯,下了班还神经兮兮。”

  我不响。

  “我不是你的敌人,老天,我是你母亲。”她指挥,“阿五,为她做一锅五香牛肉。”

  我倔强,“没有你我也过得很好。”

  母亲不回答我。

  “我不想人说每个成功的女人背后都有辛劳的母亲。”

  她白我一眼,不与我一般见识。

  “你把我的钟点开除了是不是?”

  “又凶起来了,我不是你的下属。”

  “不要你介入我的生活,”我抗议,“你由得我自己挣扎好不好?”

  “阿五,我们走。”

  “妈妈,你总是不明白”我顿足。

  “是的,”她站在门口,“我们总是不明白,母亲的责任便是要了解子女,和承认失败。”

  她声音中多少有些悲哀,我不语。

  “上次你同我吃茶是几时?”

  “我有工作,”我说:“忙。”

  “社会需要你多于我,”老妈不忘幽默,“再见。”

  “慢著,”我说:“等我十分钟,我们吃茶去。”

  母亲笑了。

  我套上毛衣,随便穿条牛仔裤,心里说:阁下已经比许多人幸运了,现在可以出去看太阳。

  老妈说得对,学校出来之后,根本没有机会与她在阳光底下喝杯茶。

  周末即使不用工作,也只能在家喘息,预备星期一再从头开始,大多数时候,不回家也因不想老人看到我们憔悴的模样。

  今日没有强颜欢笑,默默跟著母亲,走进她的世界。

  没想到这种时候,茶座也会挤满了人,还有许多著名的面孔,这些人都逍遥法外,不受朝九晚五所拘。

  许久许久没有这样悠闲。

  叼一枝烟,神色冷漠,作占土甸状。

  母亲不理我,她有她的朋友,上了年纪的太太最开心,不论好歹,一茶在手,人生已过了大半,名正言顺可以不事生产,垮垮的做人,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她们说起丈夫的女朋友,都是心平气和的,评头品足,像是说起某个演唱会。

  她们当中有人看到我,便问:“小姐毕业回来了吗,要找事做了吧。”

  心中不禁一丝胡涂,真好似刚毕业回来,到处找事做,虽不受经济压力,也想证实自己。

  忍不住叹口气,在伯母眼中,比她们小的都是年轻人。

  不必空欢喜了。

  “小姐有男朋友没有?”

  我摇头。

  “啊,那么有空到舍下来坐,我家有两个孩子刚回来。”

  刚回来,起码比我小五岁。

  伯母又补下文:“都在外国做好几年事了,找不到好对象,回来散散心。”

  所以要嫁人,还是嫁得去的。

  我只微笑。

  “星期六好不好?下午三时,到我们家来玩。”

  不是这样的,这样不对。

  按步就班,经过介绍认识,进一步约会,各有需要,订下婚约……大部份人都这样做,但并不表示这是正确的做法。不是这样的。

  我没说什么。

  燃烧燃烧,心中嚷:做一日狮子胜过做百年绵羊。

  茶聚完毕母亲送我回家。

  她教训我,“休养一年再找工作好了,不用急。还有,一点感情生活都没有是不行的。阿五明日照样来帮你打杂煮饭。”

  “不用不用,我的生活自己有数,你放心,我会找得到好女佣。”

  “好的女佣有什麽用?”母亲忍无可忍,“要不找个好的男人,你们这些新女性,本末倒置。”

  骂得我们狗血淋头。

  说得也有道理。

  但是她不明白,自小到大,没有人明白,有时闷到要学泰山般,用手槌胸,大喊大叫。

  太寂寞了。有些女友以为结婚可以解除寂寞,结果更加水深火热,对方也那么盼望,等着她去解救,最后还是分手,靠一杯威士忌渡过长夜。

  跟看母亲回家,家还是老样子,六十年代换过家具之后没有重新装修,隔廿年看来,反而有种复古的可喜意味,时下很多年轻人爱煞这种“古董”,到处搜罗,我家却到处都是宝贝。

  沙发还是有脚的,台灯流线型,报纸惯性地放在玻璃茶几下一格。

  下午的阳光静寂地照入客厅,彷佛看到自己,十七八年纪,一边做功课,一边听点唱节目,俞峥是我的偶像。

  当中那十年彷佛没有过,除了青春,青春确是过去了。

  所以人不能停下来,一定要忙,忙得似无头苍蝇,像以前那样,不知道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理想,还是为着不令别人失望,如艾嘉所说,忙得没有时间大哭一场。

  现在有时间了。

  母亲把麻将牌哗啦倒出来,她的搭子快要到了。

  阿五把茶水备好。

  啊,这里是神仙洞穴,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水恒的麻将牌,永远的下午,阳光从来没有变化,女主人也就是这个样子。

  我躺在长沙发上看画报。

  忽然之间眼泪自眼角涌出,过去七年受的种种委屈苦处如电影般一幕一幕在脑海中闪过,真不知还要走多少路,鸽子才能在沙上躺下休息。

  用一本杂志盖著面孔掩饰。

  那时表姐每周末来教我跳舞,书房中有好些旧唱片,如今,一定更旧。

  在牌只零零星星的啪啪声中,我与表姐随著比提佩芝的歌声跳慢四步。

  有一只歌是这样的:没有人对泣,没有人道晚安,没有人在忧郁时引我开心,没有人相叹,没有人说我愿意,没有人轻语我爱你……

  真要命,每一句都是真的。

  跑到书房,蹲在唱片柜下拚命找,还是四十五转的唱片呢,像小碟子似。

  翻半天,什么都找不到,倒有一堆邓丽君盒带,想必是母亲买的。

  父亲现在都不回家了。

  名正言顺住女友那里。

  从来没人问过母亲对此事的感想。

  四十岁开始,她过了十年迹近孀居的生活,社会对她这样身份的女性根本不表同情,她也很沉默。

  小时候也问过她可悲伤,记得母亲说:四十岁,还有资格哀伤吗。

  一切如常。

  我把手插在裤袋中,站在牌桌边,同母亲说,我要回去了。

  她头也不抬,打出一张牌,“明天再来。”

  明天,过不尽的明天。七年之后还有七年,再有七年,但文件夹子终于是要合拢的。牌桌上的伯母问:“小姐有什麽打算?”

  我答:“有,找工作,找朋友。”

  她们笑了。

  找找找。得到了失去,失掉了再去找。

  楼下见司机老王在抹车,一辆六十年代平治在他经营下还簇新。

  还烧柴油呢。母亲像是要把她最光辉的时代留住。

  她还可以做得到,这一代呢,脚步一停,四周围的人就把你挤开,除非一直跑下去,马拉松,终身赛。

  “来,”我说:“老王,帮你打腊。”

  小时候坐它去上学,俨然小姐模样,不是不好出身的呢。

  一边忙一边问老王,“有没有熟人?我一直想找个女工,要靠得住的,能做好菜,薪水高些不妨。”

  “怎么,小姐要结婚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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